就在话出一瞬,天地昏暗,周遭生灵全然消失,血迹斑斑的大地上,只剩他们两个。
关荣周身散发着湮尘,眼睛也被玄尘替代。
他反手往自己额头上捅,受不住力跪在了地上。
只是刚入骨半寸,刀柄另一半被人握住了。
秦玏死命拉着,手上青筋凸起,不让它再近一分一毫。他的眼神从愕然疑惑已经转为震惊和痛惜。
他整个人颤抖着,什么话都说不出。
缠果都没找缠就自己出来了?
不对,这不是缠境,这是兇境……
关荣身上的,是兇。
他猛然想起,在找到关荣前,羿玦说这把刀有更合适的用途,现在秦玏算是知道他说的“合适”是在哪儿了。
秦玏想问一句这是什么回事?
他想问关荣到底还在不在?
他想问现在眼前的人到底算什么?
“他……你……”
秦玏半跪在他跟前,哑然半天,说不出话。
关荣双手把着刀身,满手是血,额头口子汩汩不止,经流眉毛眼睛,再从脸颊滑到下巴,滴滴血落。
“我刚刚说,你此生生来就该在这里。还有……”关荣轻缓闭上眼睛,“死人才会托梦。”
秦玏咬紧牙关,一字不发,眼眶蓦地染出红。
他不信。
关荣颤巍抬手,来不及擦干手上血迹,就捂上秦玏的双眼。
他分不清手上的热温是自己的血还是秦玏的泪。
突然间,他头猛地向前扎,从额头到后脑,灭兇刃刺穿他整颗头颅。
一声轻飘飘的“别看了”随风而止,秦玏手还在刀柄上,愣住没动。
他只来得及从眼前指缝看见正在消失的人,连消散的湮尘都没抓住。
天地瞬间变得晴朗。
秦玏跪在地上,慌忙张怀扑抓,他朝着刚刚关荣在的地方虚点,木然地说:“阴阳决罹,掌今炼渡。现……”
没有。
没有出现碎尘。
“现!”秦玏急眼了,眼泪和着脸上不属于自己的血水流了下来,他颓然抓头,又试好几次,急得捶地,“……现啊!现啊!”
还是没反应。
他知道关荣的那句别看了什么意思了。
他低靡地跪在地上,头低得狠,恨不得埋进土里,浑身战栗肩膀一耸,空手握拳摊在地上,什么都没能抓住。
为什么……为什么……
滴落的眼泪化开一枚雪花,与满地血融为一片,钻进细缝,去往处深远,又无痕。
秦玏只觉得头晕目眩,猝然倒在了地上,顿时失去意识。
天地旋转变幻被他阻挡在眼皮子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勉强有了自己的意识。
彻底清醒是由于周围的嘈杂声。
他睁眼时,一阵寒风吹来,迷得眼疼酸胀,入骨生疼。
白晃晃的鹅毛飘落,这是个大雪天。
秦玏动了动眼睛,眼眶里映出被大雪堆满的瓦檐翘角,压不住远处连片的红木房阁。
他此时正斜靠在某个圆亭坐台处。
这是又一个幻境。
他视线模糊中,勉勉强强看见对面红亭长廊里的情形。
来往慌忙乱窜的人个个裹着冬袄,面上无不惊恐,身上都挂着大小不一的包裹,要不是面表光光鲜,看上去像是逃难的难民。
秦玏揉了揉太阳穴,扶着柱子,勉强站定。
这个时间点,该在上个幻境之前。
兇窥九世。
他不知道关荣这九世里有几世为人,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流连辗转于幻境。
他要见到关荣。
一个戴粗布帽下人装扮的从他身边经过时,过于慌乱撞上他,蓦地跌倒在地。
那人极速蹦起来,连声抱歉就要走。
秦玏赶忙把人拉住,指了指一圈不逃难似的人,不明所以,声音里还透着沙哑:“怎么了这是……”
对方难以言喻摆了摆手,说:“赶紧把你值当的东西拾掇拾掇,跑吧!”
“为什么?”
帽子男扶了扶肩上的包裹,奇道:“你睡糊涂了?”
“啊……”秦玏本就头晕,又装模装样拍了拍脑袋,“有点。”
“……”帽子男左右看看,虽然是人尽皆知的事,还是做了亏心事似的凑到他耳边,神秘而小心,“这宁远侯府马上就要被抄家了啊!”
“啊?”秦玏佯装惊异,“什么?”
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宁远侯是谁,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你就没发现吗?前不久咱们府上来了好些陌生人,个个精壮高大。知道为什么吗?”王胜自问自答,“咱们侯爷在暗中招兵买马啊!现在这话传到圣上耳朵里,可是认定了咱们老爷在蓄意谋反!我可都听说了,承圣上旨意,今天国公爷亲自带了宫卫,日不落前就得把咱们宁远侯府邸抄个底朝天!”
“真有谋反这回事?”
“那还能有假?”王胜手背一拍,两手一摊,瞥了眼不远处的紧闭的屋子,“你想想,咱们二公子向来不得宠,三天前,老爷为什么莫名其妙去找了他一趟?找完人后,为什么还客气起来让咱们多照拂照拂?”
“为什么?”
“诶!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王胜不争气地恨声长叹,甩甩手就要走人,“跟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嘛?我先逃命要紧。”
秦玏无意撩了眼王胜频频观察的屋子,紧步跟了上去,熟稔地搭上肩膀,说:“兄弟带我一个,我跟你一起出。”
王胜古怪地看他一眼:“你就不拿点什么?”
“我也没攒个啥,有点不多的全用在吃喝玩乐上了。”秦玏赧然一笑,装得像样,“咱俩接着谈,刚刚说到哪儿来着?对!二公子,二公子咋了?”
王胜拉着他穿梭在偌大府邸中,随着大流往外涌:“二公子身边那个叫齐朗的护卫你知道吧?老爷前几天突然对他客气起来,就是去要人的!”
秦玏还是糊涂:“要个护卫来做什么?”
“你想啊,侯爷真做着掉脑袋的事儿,世子肯定也有参与啊!那齐朗是个难得的人才,有脑子有身手,侯爷肯定是为世子做打算啊,放在二公子身边不是白白浪费嘛!”王胜说,“偏生那个姓齐的,只听二公子的,不然老爷哪用得着亲自上门开口要人。”
说了这么多,秦玏算是听明白了。
这是哪个朝代的侯爷府。
宁远侯邓翡在朝为官三十余年,早年战功赫赫,权重位高野心渐大,于是有了谋反的打算。他的大儿子邓钰珏,也就是王胜口中世子,少不了参与其中。
前几天,邓翡密谋了数年的计划将成,为了给自己大儿子谋才,挖了小儿子邓钰翀墙角,把那个叫齐朗的挖走了。
本来奔着享福去了,结果这两天事情败露,皇帝老儿要来逮人,老子邓翡就带着小子邓钰珏跑了,留个小小子邓钰翀在府里等死。
现在府里人心惶惶,但凡长了眼睛长了腿的,都知道跑。
就在踏出大门的那一刹,秦玏突然顿住步子,转回身就跑,还给王胜留了句话。
“你先走吧,我回去带点东西!”
偌大侯府里人迹寥寥,原本直立的翠竹东倒西歪,长廊下的华贵灯笼都被顺跑好些个,整座府邸看上去颇为落魄。
秦玏沿路返回时,大雪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地上的积雪越发厚重,承载的脚步也更深厚,慌乱步印里只有一双深印是朝着逆方向的,有条不紊的、泰然自若的,那双脚印整齐得能连成一条线。
秦玏闯过风雪越过长廊,停在了一道房门前。
这是刚刚王胜一直防备的地方。
他立在门口好一会儿,抬手又放下,长吐口气才敲了敲门。
“谁?”
听见里面传出的这个声音,秦玏几乎呼吸停滞,没法思考。
缓过神来时,他颤着声说:“我。”
里面半天没再有动静,就在秦玏以为不会再有回应时,里面的人问:“你是谁?”
秦玏不假思索:“我是王胜。”
里面的人还是顿了顿,说:“进吧。”
房间的布置中规中矩,算不上大气富贵,只是矮塌上的贵气公子给这屋子添了一个档次。
屋子里没有碳火暖炉,邓钰翀穿着狐裘大袄背对他,正煮着茶。
他手上忙活着没空看秦玏,眼皮子都不撩一下地说:“值钱又便携的都在书架往左数第二格的抽屉里,钥匙在枕头底下,自己拿。”
秦玏望着那头熟悉的白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发颤,哽咽说:“你倒是让我好找。”
邓钰翀手顿一刹,只是一刹后又开始捯饬他的茶具,还是没有转过身看他的打算。
他言语平静:“拿了东西就走吧,别因为我爹和大哥的过错白白搭上一条命。”
见他那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秦玏有些火大,二话不说冲上去拿掉他的茶具,攥着他手腕,盯着他眼睛,问:“昨晚有人给你托梦吗?”
邓钰翀皱皱眉,甩开他的手,牛头不对马嘴说:“侯府给的已经够多了,你自保吧。”
秦玏犹豫一瞬,松手退回该有的距离,一秒变成乖顺模样,低眉顺眼说:“小的不知礼数了。”
邓钰翀:“你赶紧走吧。”
秦玏轻咳一声,巴巴道:“小的就留在这里陪二公子吧。”
邓钰翀眼皮都不抬一下:“不需要。”
“好吧,”秦玏转身跨步,“那我走了。”
“?”邓钰翀扭过头看他,“……等等。”
“怎么了?”秦玏侧身回看他,还一脸无辜天真眨眨眼。
“你真走了?”邓钰翀有些别扭,直愣愣半晌,生拗扯话,“……不拿点东西?”
秦玏整个人转回来,朝他步步挪近,背着手,弯腰杵在他眉眼前,对视说:“公子是不是以为我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抱着你的大腿求着你说‘我是你忠诚的追随者我不走要死一起死别赶我走’之类的话?”
“……”邓钰翀觉得有点无语,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
他知道秦玏脑回路有点不正常,但实在是没想到不正常到这个地步。
见他面上略显窘迫,秦玏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说:“欲擒故纵啊,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邓钰翀反驳说,“我邓某人向来坦荡,可没教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秦玏使劲点头附和,坐到他对面,十分捧场鼓掌,“那你坦荡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让我留下?”
“……”邓钰翀沉默。
“那我换个问法。”秦玏说,“你是不是想要我身上的某个东西?”
邓钰翀再次沉默。
“那我再换个问法。你是邓钰翀,”秦玏对上他眼睛,沉住眸子,慢声说,“还是关荣?或者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