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容俊俏,轮廓线条清晰凌厉,却总是云淡风轻。
他勾唇浅笑端坐桌前,双手交叉于桌,注视前方人。
关荣对上他视线,惊诧一刹。
那人竟是阴阳瞳,左黑右白,一眼深邃一眼空洞,视线平静如水,和微扬唇角意外违和。
关荣总觉得他那只眼睛里晃着个模糊人影,可仔细看的话,只有自己映照在他瞳孔上的影子。
他礼貌性点头,对方也噙着笑颔首回应。
当关荣扫到稍远的陌生的影重时,胸口似闪过锐痛感,只是还没来得及感受,又瞬间平复。
想来是老毛病后遗症,隔了这么些年居然还能有,不过没多大影响,他很快就抛之脑后。
对着那阴阳瞳,秦玏本分招呼:“大今掌。”
大今掌,这就是传说中的羿玦。
关荣本以为,这位三道之一的最高执掌者会是个肃穆老人,再不济也有张威严无比的面孔,没想到看上去比拓清还年轻、还好说话。
这气质,倒也担得上“温文尔雅”四个字。
硬要比这两人谁年纪更大一点,还真不好说。
三道内的人都知道,这两人在阴阳境分裂前就存在了。
“你怎么也来了?”羿玦一脸淡然地问秦玏,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有惊异的神态。
秦玏传出吊儿郎当的语调:“凑个热闹呗。”
“坐过来。”羿玦侧首,示意身旁的荀野让座。
“不了不了。”秦玏不动声色地踢踢白皓年的椅子,后者意会地猫腰离位,腾了个空位,前者就一屁股坐下去挨着关荣,后靠椅背,“这边挺方便。”
他应完话后,目光落到对面位置的荀野身上,微微带笑。
面无表情的荀野此刻比谁都坐立难安,他在想怎么和秦玏解释“东窗事发”这件事。
他深吸口气,壮着胆子传音给秦玏:“卫真……”
秦玏盯着他眼睛打断他的话,噎回他没喘匀的气,传出的嗓音很温柔:“回去咱们再好好算账。”
“……”
荀野骨寒毛竖,这温柔他可要不起。
兽骨桌好似长河,将左右划得分明,给予一场分庭抗礼的谈判。
一边坐的掌今道三人,另一边几乎是轮回道的。
除开秦玏这个异类。
“人齐了。”拓清缓缓抚过颈肩黑蛇,神思凝重,最后看向关荣。
关荣更疑惑了。
自他有印象以来,这是拓清第二次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忐忑、不安、担忧甚至于不愿面对。
所以这次又是为什么?
“你叫关荣?”
这是羿玦开口的第一句,很普通的开场白,关荣却莫名不悦。
既然是冲自己来的,肯定对自己有一定了解的,怎么可能连名字都不知道,何必多此一举再问一遍?
“是。”
“我想,你应该知道掌今道是干什么的。”
“嗯。”
关荣声音很轻,他像个被审判者,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质。
他不喜欢这样。
“我想知道何至于此?”关荣顿了顿,“何至于惊动你?”
“在我表达此行目的前,我有必要解释一下。”羿玦不慌不忙,端着那张和善温润的脸,说得随和,“缠依附在活人身上,这是万物起生就存在的规律,从数万年前的阴阳境轮转到现在的三道体系,从未被打破。”
关荣目光敏锐,言语更显极端:“所以呢?”
“你很特殊。”羿玦说了四个字又止住话头,像是在措辞。
关荣眼神毫无起伏,就那样凝视他。
“你进过逝者的缠境,还不止一次。”羿玦止住摩挲掌纹的手,抬眸看向他,“跟我们回掌今道。”
关荣了然点头,挤出个没有意义的笑,他平时唬人就喜欢这样。
“所以你们是来拿人的,你们觉得是我动的手脚。”他说得很平静,没有求证,直接用的陈述语气。
“你这孩子说得可就过激了,”羿玦用着长辈的口吻,觉得可笑,“我们只是想与你探究一下,试试看能否找出缠境异样的结因。”
“探究?”关荣语气变得玩味起来,“还是囚禁?”
这话说得着实直白且难听,拓清轻咳一声打破尴尬,像个和事佬,口吻正经:“兹事体大,小关有疑虑也正常。”
他想了个圆滑办法,沉声道:“不如给他点时间考虑考虑?这段时间我看着他,不让出道上界。”
话是说给羿玦几个人听的,脸却是对着关荣的。
毕竟关乎两道一界,哪怕他心中的天平再偏向自己,也不敢疏忽,关荣心想。
“老家伙,”羿玦当然听出了画外音,轻笑出声,“认识这么多年,拐弯抹角的话就免了。”
这分寸不让的态度,全揉话里了。
拓清顿住两秒,什么都没说。
场面一度僵持,在场**个人都没出声。
秦玏:“你想走吗?”
白皓年关切问:“怎么办关哥?”
关荣脑子一声嗡,同时传来两个人的声音,叽叽喳喳的都听不清。
一向话多的北月却异常安静。从刚刚做回位置起,她视线就再没挪到关荣这边过,低头沉思不知道想什么。
关荣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正想着先回脑子里的还是先应付对面的,主识陡然又传来一声。
“你想走吗?”秦玏重复一遍问题。
关荣沉默半晌,低头轻缓闭眼,看似考虑神态。
“你看我有的选吗?”
这么棘手的事,拓清处理起来都得顾左顾右,他一个小鬼既没身份也没资格,拿什么抗议反对?
而且经过这几次入幻境,他也清楚自己确实特殊,这件事又切切实实关乎到好几个群体。
这个世系的包容很大,却又揉不得沙子,没有一道一界能够经得起试探。
任何的错误对三道三界来说都可能是毁灭性的,没有人希望九万年前的阴阳境乱再来一次。
他知道羿玦的考量没有恶意,只是他不喜欢这种披着软皮的强硬方式而已。
尽管脾气臭,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关荣明白,或早或迟,他都是要妥协的。
秦玏撑脸看他,眨了眨眼睛,另一只手在桌底下不老实地戳他膝盖:“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可以试试。”
“不用。”关荣抬头,传话语气十分诚挚,“谢谢你。”
在紧张气氛下和数目注视下,他起身整理大衣围巾,敛眉道:“我跟你走。”
他不想让拓清为难,也不想让秦玏涉险。
这一步是必须要走的,就像在幻境里,他得跟着缠境走向一步一步,他才能破境而生。
“小关倒是比我想的要懂事些。”羿玦自然地改了称谓,“孩子,掌今道欢迎你。”
“谢谢。”关荣说得客气,却也是不着实处的虚伪。
白皓年猛地拍桌而起。
众人被他动静惊到,纷纷注视他。
白皓年望着关荣,深吸几口气,下定决心,横声说:“我跟你一起去。”
关荣看都没看他,无动于衷,声音冷然:“你跟着陈卉昭。”
此话一出,离中心焦点最远的位置上的女人抬眉,清傲眸子微动,长在耳骨上的赤羽也随之动了动。
陈卉昭双眼掠了一圈,抿唇少刻,低头一笑,说:“我没意见。”
但白皓年意见大了去了。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顾不得其他的,把心里想法一股脑全抖出来:“你就这么跟人走了,万一他们对你做什么呢?”
不怪他这么口不择言。
这次确实情况特殊,毕竟关荣这种异体放在三道里,就好比人类里发现了不死人的基因,是会被关实验室研究的。
一想到那些特殊器具全使在人身上,堪比古代上刑,令人不寒而栗。
哪怕掌今道和人界的处理方法截然不同。
再说,关荣本人又没做什么,都称得上受害者了,莫名其妙被当成怀疑对象,二话不说就把人抓走,哪儿来的道理?搁谁谁不气?
不过这话把人得罪得狠,惹得拓清低喝他一声,以示警告。
羿玦听了倒是没什么反应,只当小孩子发脾气。
“能做什么?活剐?分尸?解剖?”关荣说得露骨,带着些冷嘲的意味。
羿玦依旧不恼,笑说:“这可就是赌气话了。”
关荣没理,转过身正视白皓年。
“谁说得——”白皓年正要再辩,脑子里陡然传来关荣的声音。
“千年前我能活下来,你真觉得只是我运气好?”关荣抱臂,有意无意地点了点胸口,“魆明锏还在这儿,如果我想跑,谁能拦得住我?”
白皓年犹豫了,闭嘴不再言语。
关荣说得对,魆明锏好歹是神器,就算硬碰硬,羿玦诸多顾虑下,两人不一定分个胜负。
至于一千年前那次……还真说不准。
他觉得关荣这次故意撇开所谓的运气,只是在安抚他罢了。
“我再说一遍,”关荣走到他身旁,侧目垂眼,声音大得能让整间屋子的人听清,“跟着陈卉昭,或者北月。”
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这话,是说给外人听的。
不过这场闹剧到了最后,跟着羿玦走的,除了关荣外,还有一条赤角蓝羽的四肢动物。
人称天狗后代的白皓年本相。
为了跟着关荣,他可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他主动提出让羿玦专门施封咒。
只要在掌今道上界,玄力封印保持原相,他连话都说不了。
除了样貌特殊外,真成一条普通狗了。
关荣很照顾他的自尊心,没拿条牵引绳……
羿玦之所以同意,一是白皓年这样子完全处于被动,尽管他当人的时候威胁也不大。
但人家做到这份上了,总不好拂了人家面子。
二是觉得,带上他,关荣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能解个闷。
他也不想当恶人。
“散会”的最后,屋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拓清危坐不动,低头爱抚那条黑蛇。
就在羿玦要踏出门的一刻,拓清叫住了他。
羿玦停步在门口,少顷不闻声才转过身正视他。
长桌对面的拓清依旧低头盘着他的爱宠。
两人就这样一坐一立,兽骨长桌像是隔了几万光年的时差,挡在两人中间,分裂成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情与景,甚至时空。
其他人不在的情况下,场面比刚刚冷了不少,刚才至少是剑拔弩张,现在只剩下了陌生。
明明是相识的人,却一点温情都没有,仿佛刚刚好声好气的谈话只是错觉。
羿玦先开口,声音如常温和,十分体面:“掌今道不会为难他。”
拓清不吃糖衣炮弹,人都走完了索性也就懒得装了,眼也不抬地问:“你带走他,当真只为调查缠境异样的结因?缠境异常你不清楚?”
“难道你觉得还有其他什么原因?”羿玦忽视后半句话反问他。
默了半晌,试探过去试探过来,谁都没进一步说破捅穿那个默认又不争的事实。
“都过去九万年了,”拓清这才抬头,漆黑双眼摄入羿玦的阴阳瞳,不仅毫不退缩,甚至想要把他剜穿,“从曾经共事的情谊上来说,我不希望你偏执如往。”
羿玦抿唇一笑:“那我就当你承认了。”
拓清轻嘲道:“如果你得了臆症,掌今道离湮灭也不远了。”
羿玦低笑两声:“这话可就言重了,老家伙。”
对着看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人这么称呼,这场面其实挺滑稽的。
但事实上,也不算错。
拓清不置可否。
不知道为什么,他脖子上那条黑蛇像是受了刺激,乍然发疯,张牙猛地一下扎入他侧颈。
黑血汩汩留下。
拓清不为所动,依旧抚着蛇身。只是下一秒,那条黑蛇骤然成了碎渣。
刚刚还是爱宠,现在已经被他亲手化烟,连个垃圾都不如。
他轻抚过伤口,两道口子快速愈合。
他神色不变,随意一摊手,说:“一切都在向好。”
羿玦哂笑:“我不觉得。”
他丢下这么一句,消失在门口。
拓清眯起眼睛,盯着他消失的地方,自顾自道:“你干的那些疯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千来年还算太平我没跟你计较。但作为你曾经的朋友,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自觉一点,把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手段收一收。他们手眼通天,迟早瞒不住你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羿玦在听,轻蔑不屑后又严肃几分,语气沉重带着些警告的意思:“别太过分,过火的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担的,蠢货。”
“让你接管掌今道,就是主神他们所犯过的最大错误。”
ooc小剧场
拓清(隆重招手):久等了各位。
羿玦(微笑):这才几天?算哪门子久?
拓清(青筋暴起)(隐忍不发):我现在不想听见你的声音,麻烦你闭嘴。
羿玦(扬唇不语):呵呵。
陈卉昭(忽然冒头)(一脸不好意思):姐就来露个面,这一卷貌似——
关荣(出声打断):不要再自我介绍了,麻烦把我的事情处理一下,我现在很恼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