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世往 第100章 长生

陈卉昭死了，相隔九万年，她终于能见到真正的池阳一面。

尽管他们都已成往天混沌的尘埃。

可死她一个，轮回门这儿的纷争并没有结束。

拓清在羿玦背后拖着他，羿玦应付前者的同时抽出一只手攥着影重，而影重另一只手臂被秦玏牢牢拉住。

这场面，抢红包似的乱成一团。

作为局外人的浮归慢悠悠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晃到刚刚陈卉昭消失的地方，拾起红羽簪打量几眼。

倏然间，他跟前多出来一双脚。浮归抬眼看去，是关荣。

关荣面无情绪，敛眸盯着红羽簪不说话。

浮归看看他再看看簪子，意会一笑，用着簪头敲了敲他肩膀，再塞到他手上，说：“别扭。”

关荣默了默，说：“谢谢。”

浮归无所谓道：“总归不该我给她善后。”

虽然也不该关荣，但阴阳境的五帝天尊只剩下他一个人。

卉昭作为五大灵妖之一，战友沧迟死了，在场的其他几个打得顾不上，于是“收尸”这种事，轮也该轮到他了。

而且卉昭这个人，他也能说一句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天殿的灵妖里面，有两个特殊存在。第一个是缚邪，第二个，就是卉昭了。

这特殊之处就在于，其他灵妖都是能者胜之，而他们两个是买股似的养起来的。

关荣记得卉昭比缚邪入行早那么几年。

当时灵妖风气盛起，池阳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这么一只朱雀小妖，当个宝贝捧着。

在那之前也有不少天神自己着手培养灵妖，但基本上都废了。那些废了的灵妖无一不被驱除出天殿，可谓一朝成神一朝堕尘。

见池阳跟风养小妖，关荣还劝过他，说这小妖年龄小，看不出根基，以后只怕能耐起不来，多年的情感说弃就弃，徒增伤心。

池阳却掂了掂抱着的小卉昭，揪了揪她脸蛋，坚定说：“这孩子指定有出息，你瞧沧迟，我眼光不会错的。”

直到不久后，关荣自己也捡了个缚邪回来。

其实他当时并没有打算把人当灵妖养，只想着把人喂大点，有能力自保时就随他去了。

谁知道缚邪争气，本事一天比一天大，天殿大数灵妖都追不上，说是一飞冲天也不为过。

缚邪也明确表示不想离开，最后关荣也就让人留下来了。

关荣还垂着眼睛沉浸在“从前”时，浮归扭头望向打群架的几个人，悠闲问道：“大家都聊得差不多了吧？”

恰好这时，羿玦被拓清震开落地，滚动几圈又迅速站起来，站定身后缓了缓。

他自知寡难敌众，一个拓清就够难应付了，还有个秦玏。就算秦玏残血，两人加起来也够得折腾。

而且现在，影重已经落到秦玏手上了。

羿玦见浮归难得有所动作，把他当做救命稻草一样，忙说：“神上若愿助我，羿玦愿奉上神器魂壑引，让神上自由穿梭在三道三界和往天混沌之间。”

“是吗？”浮归语气略有疑惑，说不上是轻佻还是不屑，“你舍得？”

“羿玦决不食言。”

“可血腥杀戮这么重的东西，我要不起。”

浮归猝不及防间飞掠到羿玦身后，额间青纹生出玄力，青蛇似的游往羿玦后颈。

羿玦登时动不了了。

他神色突变，黑瞳猛缩，连思考的能力都捡不起来了，哑口半晌：“你……”

关荣几个见了这场面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看着，随机应变。

浮归背着手走到羿玦跟前，盯他半天，慢声说：“其实我没打算帮你。”

“……”羿玦偏头，谁也不看，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整个人微微颤抖，还笑个不停，“你从一早就在骗我。”

浮归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关荣秦玏听了这话，相视无言，只觉得不真实。

他们几个人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一变数，尤其是拓清，更为吃惊。

毕竟他前几天好求歹求，浮归也不带松口的，现在他倒是看不明白浮归的意思了。

“羿玦，或者我该这么叫你，”浮归微顿，“长生。”

“我早该料到的。”羿玦愣了愣，又是哭又是笑的，脸上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情绪神色，嘲讽拉满。

如果不是被各方逼得走投无路，他是不会铤而走险来找浮归的。

一来，他知道浮归知晓当年自己干过的那些事情，作为一个独立于、高于天神道的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意见是不可能的。

二来，既然浮归从一开始就护着巳弋桦九时，加上拓清跟了他那么久，他是绝对不可能里面就转头到他们对立面的。

但哪怕持怀疑态度，羿玦仍然选择去赌一把。

因为他等太久太久了。

这无数个日夜里，他幻想过无数次再见?衍的情形。

所以他把掌今道上界的缩幻空间打造成了当年钏离殿的模样。

午夜梦回时，恍惚间会觉得?衍就身边，就在书架之下翻阅什么古书。

于是他知道这是个明晃晃的陷阱，他也奋不顾身跳进去了。

“人活一个‘妄’字，长生，你太贪心了。贪心也就算了，可你基本的良心不该丢。”浮归叹了口气，有些惋惜，“但凡当年你没掺和巨相的事，但凡你只是把爻镇魂魄引渡回来当一个普通生灵，而非不择手段夺取别人的东西，我对你都不会有任何微词。”

浮归知道他的心思。

为了关荣的神遗髓折腾这么久，就是要让到?衍回到正神位，要恢复?衍全部的记忆。

他知道羿玦不甘心让?衍只当一个普通生灵。

如果不是这样，浮归用不着做绝。

“这就是你骗我的理由？”不知道羿玦哪儿来的底气，语气十分正派。

“还不够吗？”浮归伸手，捏着他下颚，静静端详，“你有只眼睛生得尤其好看。”

“……”羿玦挣脱他的手，闭上眼睛，垂头不语。

浮归的手移到他额头，轻轻勾他额前的碎发，捋向一旁不至于挡眼睛，反复几次，最后手指定格在他右眼。

浮归放缓指间缀上玄力，绿光渐现，在羿玦右眼眼眶游走几圈。

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羿玦瞬间慌了神，一个劲往后仰，脚步后撤蹬了蹬。

但他整个人仿佛被千斤坠压着，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脸上第一次写上“恐惧”两个字，愕然瞪眼，丝毫不见平时的平和绅士，又慌又怒：“你要做什么？！”

“你做了那么多违逆因果天道的事，事到如今还不愿意承认收手，那么这些过错，”浮归轻叹无声，“就让爻镇替你承担吧。”

“不要、不要……”羿玦猛然摇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的束缚，挣扎几番后几近癫狂。

就像地司府一楼玻璃框里的五色蛇，怎么也安分不下来。

对于他的乞求或者说哀求，浮归没有丝毫眷顾。他手掌猛然一收，绿光骤闪，黑白飞尘缠上他手心。

“啊——”

整个轮回门回荡着羿玦肝胆俱裂的嘶吼声。

他的右眼被浮归挖出来了。

浮归看都不看一眼，将眼球骤然捏碎，那承载了羿玦所有希望的东西瞬间成灰。

残渣被风吹进轮回门里，飘散无痕。

这时候，浮归才将将一松，放了羿玦

“主神！主神、主……”羿玦瞬间瘫软在地，右眼空落落，没了眼瞳干瘪下去，红窟窿血流不止，右半张脸没一处是干净的。

“主神……”他嘴里魔怔念叨着，顾不上处理自己的伤口，仰着头随着那一缕残烟奔去。

渐渐地，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一个猛扑倒在地，挣扎几番站起来又扑下去，最后是手脚并用爬往高门。

狼狈不堪。

他的指尖追随碎尘直到门前消散一刹，微颤不动，愣然麻木。

他不知所措起来。

所有都结束了。

浮归作为判决者和处决者，面对羿玦的撕心裂肺毫无波动。他像个绝对正义的判官，宣判羿玦的罪行。

“爻镇座下灵官长生，心生恶念招致祸端，使得阴阳境生灵涂炭，境中半数生灵被害。事后甚至不思悔改一错再错，不择手段残害正神，毫无悔过之心。爻镇治下不严，得此下场，命数如此无可回转。”

羿玦匍匐在地一动不动，闭口不言没心应付。

他梗着脖子盯着轮回门，仅剩的黑瞳更不见什么光亮，空洞无神，衬得另一只眼睛的血窟窿格外可怕。

没有人知道，此时他乱麻的思绪已经追着残烟回溯到了数万年前，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重新浮现。

他想起了见?衍的第一面。

当年恶鬼阙千流窜到奎宿，他正捕着鱼，就那么不幸，他被阙千逮住了。

这么的倒霉事对于他来说就是无妄之灾，可他也认了。

如果那天，奎宿注定有一个人会死，长生心想，毫无疑问，那个人肯定会是他，因为自己运气一向不好。

可那天他运气反常地好。

长生甚至怀疑，是不是前半生的运气都被攒了起来，要在那样的天时地利人和中全部兑现给他。

阙千并没有杀掉他，因为他被桦九救了。这还没完，那时恰好?衍路过奎宿，也就顺手相助了。

人人都传，那五帝天尊为了“处理”半神体人，经常巡游各掌的地界，逮着人就跑。

于是传着传着，他们那些人对于五帝天尊的刻板印象就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

尽管都知道有浮夸的成分，但对于那些视炼缠为诅咒的半神体人来说，窥见五帝的真容无疑是个负加成。

可当羿玦真的见了，才捅破了这个离奇传言。

清风拂袖不染凡尘，真真天神下凡，这是长生对?衍的第一印象。

在这弹丸之地，长生从没见过这样的仙人。

等桦九和另一个大妖走后，长生拾起捞鱼的工具，怕拂了神光，只敢小步靠近?衍。

最后还是隔了老远的距离，长生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可以……跟您炼缠吗？”

?衍听见这话还诧异片刻，说：“我出手相助并不是图个什么回报，往后好生生活便罢。我虽寻可炼缠者，却也不应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长生急忙摆手，不自觉上前两步，“我自愿的。”

他以前就有这个想法，只是苦于无门，只得一拖再拖。

毕竟这人世，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如果可以选择，还不如壮大自己，也少挨几顿打。

最后犹豫好半天，?衍才松了口，和长生约定好第二天的这个时候，同样的地点再会。

他让长生先回去和家里人打个商量，再告个别什么的，总不能就这样把人带走了。

只不过长生支支吾吾，有些不乐意，但最后还是应下了。

长生看着?衍背影消失后，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背上家伙什往回走。

但他并没有走大路，而且选择了一条崎岖又陡峭的小路。

小路弯弯曲曲杂草丛生，一眼就能看出这条路走的人极少。

长生走了好久好久，就在他看见茅草房要完全走出小路尽头那一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颗石子猛然飞来，一下砸中他右脸颊，顿时血流不止。

转而，丛林深处传来一群孩子的嬉笑声，长生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说的什么笑的什么。

他都听惯了，连点新意都没有。

他胡乱抹了抹血迹，加快步子就要跑出去，没跑几步背后陡然上身一股力，把他重重推到在地。

长生二话不说，改侧躺姿势，躬身抱头屈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习以为常。

他本来就是为了躲这些人才走的小路，谁知道他的一再忍让，却换来这些人的的步步紧逼。他们越来越过分，都跑到小路上来堵人了。

那些人习惯性欺负他，因为他的阴阳瞳，奎宿的人向来没给他好脸色。就连自己的亲弟弟灼冬，也不待见他。

只是当长生做好这样的护身动作后，痛感并没有传来，甚至连周围的嬉笑声都没了。

好一阵，他才敢挪开胳膊，放一只眼睛看。

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神。?衍就站在他旁边，低眼看着他。

?衍什么都没说，朝他伸出一只手。长生踌躇好久，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泥土，鼓起好大勇气才敢握上去。

?衍把他拉起来，自然他拿掉他头发上的草渣，问：“这就是你要跟着我的原因？”

长生垂着眼睛不敢看人，只是轻轻点头。

“为什么？”?衍问他，“为什么他们不喜欢你？”

长生微微侧首偏头，只给他看左边脸，说：“因为我是怪物。”

?衍一只手捧着他脸正过来，抹掉他脸上的血迹，手指划过的地方，伤口迅速愈合。

他拇指往上一抬，停在长生下睫毛下，顿了顿，柔声说：“你这只右眼，泽似琉璃，分明生得格外漂亮，怎么会是怪物呢？”

长生愣住了，和他对视哑口无言。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些人见了他的白瞳，要么是害怕要么是鄙夷，从来没有说漂亮的。

?衍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于是好久之后的后来，他把从往天混沌引回来的?衍魂魄放在了自己右眼里，因为?衍觉得漂亮。

他要用自己身上最好的地方去将养他。

没有人清楚其中关系，连?衍本人都不知道，只有长生记得。

而数万年后的今天，也只会有长生记得。

那些残破的回忆变得更加清晰，羿玦躺在地上抽搐，哽声啜泣。

像无数次那样，他蜷缩抱头，屈膝躬身，防御自保的姿势。

这一次，没有人会站在他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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