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睦和收起试卷,拿出卷子下面的一本笔记。
她轻轻翻开崭新的墨色皮质封皮,从第一页开始看起。
上面是这次期中考试中数学、物理和化学试卷里各项题目的解题思路,从第一题到最后一题,每一道步骤都清晰罗列了出来。
笔记的主人是周云野,早自习前两人说完话后他就回座位了,睦和正要开始整理错题,他就又回来了,手里拿着这本笔记。
他告诉睦和这是他整理的几科试卷的解题思路,她可以参考看看。
睦和这才知道她刚到教室时看到的他在认真写东西的画面,原来他那个时候是在写解题思路。
笔记本很新,墨色封皮,暗黄色牛皮纸。
第一页右上角贴着同色系索引贴,上面写着数学两个字。向后翻过十几页纸,在前一个索引贴靠下的位置又有一张索引贴,写着物理,再往后是化学。
三张索引贴依次排列,谁也不挡着谁,一目了然。
睦和看着纸张上的字迹,忍不住啧啧赞叹。
周云野的字真是和他的人一样好看,干净有序,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字如其人。
但风格又有些不同,在没有看过周云野写的字前,睦和会想当然地认为他的字大约是龙飞凤舞,笔走龙蛇,随性不羁。
但没想到周同学的字端正清隽,工整又漂亮。
“呵呵。”旁边的路棠发出一声冷笑。
听到这个笑声,睦和把笔记合上,转身笑嘻嘻地摇摇路棠的胳膊,一脸诚恳:“大美女,上课记笔记累了吧,我给你捏捏胳膊再捏捏肩。”
路棠斜睨她一眼,皮笑肉不笑:“不必,我这笔记做得不行,跟转校生比起来差远了。”
睦和一听这话,立马义正言辞反驳:“谁说的,路棠的笔记做得特别好,真的特别特别好!”
路棠凉凉开口:“哦,那你怎么整理错题要用他的笔记,不用我的?”
早上她到班里的时候,就看到睦和在座位上整理错题。
路棠本来以为睦和看的是她的笔记,结果走近一看不是她的本子,一问才知道居然是转校生的。
呵,可笑。
上次没有从她身边把睦和抢走,现在学会采取迂回战略了。
睦和一个头两个大,她不明白路棠对周云野的复杂态度是怎么形成的。一方面因为他成绩优秀真心佩服他,一方面又看他不顺眼。
睦和别别扭扭回答不出来路棠的问题,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用周云野的笔记。
“啊,”睦和灵机一动,决定转换话题:“今天是周五,为了庆祝周末再一次的到来,我们放学后去吃冷锅串串吧,叫上池澍他们。我请客,还去新华路那家。”
路棠就知道睦和要找别的话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再一次唏嘘吾家有女初长成。
不过路棠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她接着睦和的话,摇摇头,说:“今天不行了宝贝,我爸妈晚上的飞机,我得去送他们。”
睦和好奇:“叔叔阿姨是要去三亚吗?”
“是的,现在已经十一月中旬了,秣州气温越来越低。我妈生过这场大病后比以前更怕冷,三亚那边比咱们这里还是暖和很多的。”
作为一个同样怕冷的人,睦和很能理解路棠妈妈。
每年秣州进入十一月份后,她都特别希望自己的家是在海南,或者昆明也好。
路棠从口袋里拿出两根棒棒糖,把橘子味的给了睦和,问:“你今天下午不和王老师一起回家吗?”
睦和一边撕开包装纸一边说:“不,我妈妈去医院,我早上骑车来的。”
路棠眯了眯眼,很是疑惑:“还没有找到护工吗?”
“别提了,本来昨天找到一位,都要上岗了。结果那个人居然认识我那生物学外公,还被他骗过钱。虽然说后来他改好后把钱还给人家了,但是当初人家急用钱的时候死活找不到他人,当然心里有气,所以当即就走人了。”
路棠哑然失笑,觉得实在是荒唐:“居然还有这档子事。”
“是啊。”睦和咬了一小块棒棒糖,口腔里瞬间充盈着甘甜的橘子味,她被甜得闭上了眼睛,几秒后才睁开。
她的语气里带了点冷意:“真是,荒唐又可笑。”
-
不管是之前在医院的时候还是出院后这几天,睦和一直没去看过那位至今还没有醒过来的外公。
一开始是因为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去厕所的几步路都还要她妈妈扶着。后来虽然她病好了,却依旧不想去。
爸爸妈妈也没有提这件事,他们怕她不开心。
睦和的妈妈姓王,但是这位外公却是姓雷,父女俩不是一个姓。准确的说,母女俩也不是一个姓。
王江月的亲生父亲雷勇富,年轻时不学无术,一门心思想靠旁门左道挣大钱。结果钱没挣到,欠了一屁股债。
雷勇富怕累着自己,不愿意找个正经工作踏踏实实赚钱还债。于是把老婆的嫁妆,以及自己爹妈的棺材本都抢了过来,统统拿去还债,但还是不够。
眼瞅着要被讨债的逼上门来,雷勇富听着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的哭声,又生起了卖孩子的主意。
他只想卖女儿,儿子还得留着给他养老送终呢。可是二道贩子嫌弃女孩没男孩好出手,价格往下一压再压。
雷勇富见女儿卖不出去个好价钱,气得当即就要把还在襁褓里的孩子摔死。
就在这个时候,在外做生意的老乡王启华夫妻俩来了。
这夫妻俩结婚几年,一直没孩子。
王启华的妻子潘秀凝在这对双胞胎刚出生时见过俩孩子一面,很喜欢其中的女孩子。
夫妻二人回家祭祖时听说了雷勇富卖孩子这件事,所以潘秀凝和丈夫商量想收养这个女孩。
于是,王启华出钱给雷勇富还清了剩下的欠债。又给了一笔钱,就当是他们夫妻俩谢谢雷勇富暂时照顾他们的女儿。
收养了女孩后,王启华给她起名叫王江月,并且带她去了他们两夫妻做生意的地方生活。两人这么多年只有王江月一个孩子,对她视如己出。
睦和出生后,夫妻俩更是把生活重心放在了外孙女身上,过起了含饴弄孙的日子。
所以在睦和心里,王启华和潘秀凝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外公和外婆。
本来以为不生活在一个城市,和雷勇富也不会再有什么牵扯。
谁曾想雷勇富烂泥扶不上墙,很快就把钱挥霍一空。
在气死了自己的爹妈,赶跑了自己的老婆后,他直接摆烂,带着唯一的儿子雷大福过起了偷鸡摸狗的日子。
后来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王启华家的住址,在儿子的怂恿下跑到人家家里要钱花。
当时睦和在上小学三年级,暑假里的一天,她爸爸在上班,妈妈有事外出。
睦和在外婆外公家里,正好她的爷爷奶奶也来了,两家人关系很好,经常聚在一起。
雷勇富和雷大福就是这个时候找上门的。
王启华知道了他们的来意,并没有同意。
雷勇富见要不到钱,直接往地上一趟,撒泼打滚哭爹喊娘丑态百出。
在一旁给他爸加油助威的雷大福注意到了还是小学生的睦和,趁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雷勇富身上时,就想偷偷钳制住这个小女孩。
结果被站在睦和身边的爷爷睦天问看到了,赶忙制止。雷大福气急败坏,直接拿出身上藏着的折叠刀,往睦天问身上捅了几下,就慌不择路地跑了。
睦和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她的爷爷奄奄一息,浑身是血,却还死命护在她的身前。
王江月这个时候才知道了自己身世,看着跪倒在自己脚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雷勇富,她疾声厉色地让他滚。
雷勇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自从反应过来他的儿子做了什么后,他就一直在哭。
当时他躺在地上,他儿子把刀子从睦和爷爷身上拔出的一瞬间,喷出的鲜血就溅到了他的眼睛里,溅了他满脸。
滚烫灼烈的热意把他这几十年的荒唐昏聩烧得一干二净,他这时终于看清了过去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大半生都过去了,在这半生里,他一事无成。
父母被他气死,连下葬的钱都是借的。贤惠温柔的妻子被他关在家里一日日的折磨殴打,最后逃离他。
他的女儿险些被他亲手摔死,他的儿子大字不识几个,只会偷拿卡要,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在混日子,和他一样是个蛀虫。
现在看来,被他抛弃何尝不是他女儿的幸运呢。
见到了三十多年没见面的女儿,雷勇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跪着。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一开始睦和奶奶不愿意报警,尽管自己的老伴性命垂危,可那两人毕竟是儿媳的至亲,她不愿让儿媳为难。
王江月知道后,当即报了警,她没有这样的父亲和哥哥。
与此同时,雷大福在逃跑过程中侵犯并杀害了一个小学生,涉嫌两个重罪,被全网通缉,彻底成了一个通缉犯。
雷勇富这个时候才算真正的幡然醒悟,他这些年但凡有点人样,给他儿子做点好的榜样,也不会让他儿子成为丧家犬,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
这些年,雷勇富在秣州找了工作,再苦再累也没有抱怨,他一点点攒钱,还清了以前自己和儿子欠下的所有欠款。
雷勇富每个月都给那个小学生的父母寄钱,他知道他们不会原谅他,他只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为他的儿子赎清罪孽。
一开始,他在离女儿家几公里路远的一片出租屋中租了个单间。
他不敢奢求女儿能认他,他只想时不时能在一旁偷偷看看女儿和外孙女。
王江月对此视而不见,多看这个人一眼都让她恶心,而睦湖风却一直在接济雷勇富。
一方面,他不想妻子被阴霾笼罩。
另一方面,舆论有时候是很不讲道理的。尽管是雷勇富不当人,抛弃了自己的女儿。可是总有人会说:这个人毕竟是父亲。
他们对雷勇富抛妻弃子的行为视若无睹,却对王江月的冷漠指手画脚。
王江月不在乎这些声音,睦湖风却不愿意妻子受到这些攻击。
包括睦天问和徐雅兰也在以德报怨,甚至还把儿子和女儿在城里给他们老两口买的房子借给雷勇富居住。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往前过着,雷勇富默默地守着女儿,每天都在祈祷着老天庇佑他的儿子。
雷大福依旧没被抓到,也许他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一年前,雷勇富挡在了女儿和突然刹车失灵的汽车之间,这让王江月再也不能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她依旧不认为他是她的爸爸,但他这次确实是她的救命恩人。
睦和自始至终对雷勇富的态度就没有变过,他是她生物学意义上的亲属,这没什么可说的。
但从感情上来说,他什么都不是。
尽管爷爷最后被抢救了过来,但她也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景。差一点,她就没有爷爷了。
不管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对雷勇富是什么态度,都不能对她有任何影响,她一点都不想见到这个人。
睦湖风和王江月也没有试图改变女儿的想法,在轴劲这方面,他们的女儿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睦和一旦认准了一套道理,谁也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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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放学后,睦和收拾好东西,背着书包快快乐乐地往车棚走去。
天气越来越冷,骑自行车上下学的人也越来越少。现在停车不用像之前那样需要见缝插针,随便一找就有很多空地方。
睦和把自己的自行车从车棚里牵出来,准备先去趟超市,买些喜欢吃的东西,回家给自己做个钵钵鸡。
她在网上买了几包好评过万的钵钵鸡调料,正好今晚爸妈都不在家,她要一展身手。
睦和低头从书包里拿出耳机,余光无意间瞥见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从自己身边走过。
然后,在她面前停下。
“很巧,睦和。”
头顶的声音清清冷冷,却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亲昵。
睦和抬头,周云野站在她面前。
他身后是深秋的夕阳,和煦温润,色彩馥郁,让冷清的空气也有了一些暖意。
睦和有些意外,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车棚见到周云野,她好奇地问:“你也是骑自行车回家吗?你的车在车棚里?”
周云野微微摇头,说:“走路回家。”
睦和这下更意外了,从学校步行到景庭轩起码得四十分钟吧。
所以周同学身体素质这么好,是通过走路锻炼出来的吗?
睦和又问:“早上也走路来学校的吗?”
周云野垂下眼睑,睫羽无声覆下,他说:“不是。”
睦和哦了声,她就说嘛,每天早上她到校时周云野都已经到了。如果上学也是步行,那他得起多早呢。
睦和看着周云野,他的包里似乎装的东西挺多的。她想了想,提议:“要不,我们一起回家吧,你的包放在我的车篮里。”
周云野抬眼,幽深的眸子亮了亮,唇角微微上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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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车轮在宽阔的马路上一圈圈地向前转动,路两边是依旧绿意盎然的香樟树。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香气清淡怡人。
睦和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今天没有风,只有因为周云野骑行而带起来的风。
风掀起他的校服衣角,从空隙里钻了进去。他的校服后摆鼓了起来,不时碰触睦和的脸颊。
睦和伸出双手,轻轻地、一点点地攥紧周云野的校服。
右脸颊的小酒窝露了出来,睦和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清新的气息,只觉得心旷神怡。
看着马路对面一棵棵苍翠的香樟,她叫他的名字:“周云野。”
“怎么?”
“你是怎么有天台的钥匙的啊?”
关于这件事睦和疑惑了很久,她是跟李老师撒娇卖萌了好多天才拿到钥匙的。周云野是怎么拿到的呢,他也是跟哪位老师关系很好吗?
周云野说:“是班主任给的。”
果然是老曹,睦和在心里也隐隐有过这种猜测。
因为周云野从陵溪转过来,目前除了老曹,她没见他跟其他哪位老师比较熟悉。
可是老曹怎么那么好说话,仔细一想,老曹对周云野似乎格外宽容,之前加入学习小组那次也是。周云野不愿意,老曹当即就说不加入也可以,到现在也没再提过这件事。
睦和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你和班主任是之前就认识吗?”
周云野顿了几秒才开口:“他和我妈妈是同学,两人认识很久了。”
睦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想起来了,之前老曹在班里回忆自己青春的时候,提到过他中学是在陵溪读的。
好像是因为他爸爸工作发生调动,所以全家人搬去了陵溪,他应该就是那段时间认识了周云野的妈妈。
这样说来,周云野手受伤时联系的人不是家人而是老曹,以及老曹对周云野出乎意料的宽容与熟稔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老曹和周云野的妈妈是旧相识,说不定他还是看着周云野长大的呢。
疑惑解开,睦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又深吸了一口空气,让这缕好闻的气味再一次充盈自己的身心。
睦和抬头,透过横斜交错的香樟枝丫和繁密冗多的叶子,她看到了晚霞。
成片成片的晚霞在蔚蓝天空中延展开来,橘调里带着几分绯红,连大团大团的白色云朵也被染了色,像一幅油墨画。
深秋的晚霞不像夏天那样清透,反而多了些浓郁艳丽的色调。
夕阳西下,黄昏到来,暮色降临,秋意寒凉。
橘光漫天,香樟叶上也泛着点点亮光。
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晚霞落在了人间,落在了马路上,以及——
周云野的身上。
自行车继续向前,不快也不慢。
两人的影子被霞光拉得长长的,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地面上的自行车光影也在一圈圈的转动,驶在秋日晚霞里。
“周云野。”睦和又叫他的名字。
“怎么?”他又一次地回应。
“晚霞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