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回去之后便将自己关在营帐之内翻看泰和医术的记载,仔细比对医术上提到的药材。
医术上有记载了了这种疫疾,亦是记载了几种或许能够医治这种疫疾的法子,但是在誊抄医术的过程中,这几页已然是在医术的末尾,想来是泰和先生晚年的时候写的。
那时候的泰和先生年岁已高,恐怕没有时日验证到底哪一种方子有效用便离世,未曾确定哪一种方子有效用,每一种方子用药的量更是未曾写明白,只写了要用那些药材。
这样的方子实在是有些冒险,谢蕴拜托孙千将那些方子中的药材全部找来,熬了几碗药,仔细辨认不同的用量药的功效。
药理相生相克,若是不知道药的量用错了,治病的良方都可能变成杀人的毒药,若是放在往常,谢蕴定然会仔细斟酌,多番试验方才敢用到人的身上。
但是这一次没有这么多时间来给谢蕴试验,军中几次传来流民营的消息,里面感染的人越来越多。
谢蕴每熬一碗药出来,孙千都会询问一句“如何”,只见她从未点头,只埋头药案,只过一日眉头便紧皱一日。
第三日的时候,谢蕴背上药箱,她用布斤覆住口鼻要离开的装扮,孙千见她模样,大惊:“谢娘子,你要去何处?”
她这般装束要去何处已经显而易见,只是孙千太过惊讶方才没有忍住问了出来。
谢蕴去求褚绍的事情孙千从头到尾全部知晓,他以为谢蕴虽然为流民营中的人求了七日的时间,她将药方配出来后派人送到流民营中去,没有想到她竟然要以身犯险。
孙千忙劝阻:“谢娘子,此时流民营凶险万分,若是你去了恐怕是有去无回,万万去不得。”
谢蕴坚持,这些方子没有定准,若是不亲自去让染了疫疾的人服用,便永远不知道那一副药最能医治疫疾有效。
若是流民营中有会医术的人,或者是能有时间来慢慢确认哪一副方子有效谢蕴也不必冒险进去,但是恰恰这两个条件现下都难以达到。
至于孙千说的危险,她既然已经将方子配出来了,若是不去试一试如何甘心,且原来只有三分的把握,当真已经有了六分,那更不能轻易放弃。
是以,谢蕴心中虽然有退缩由于,但还是决定亲自去流民营一趟,且她与褚绍约定的时间只有七日,再拖不得了。
谢蕴坚持,孙千无法,只得送她过去,两日出了营帐,连融等在外头,他的眼神不善,只常年的狐狸眼笑面叫人看不太出来,他单独叫走谢蕴,孙千想要跟着,却又不敢违抗连融的命令只得等在原地。
深秋的岐州寒意深重,军中的人皆已经换上了棉服,唯有谢蕴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上一回在岐州城买来的,算不得厚实。
连融将她带到偏僻处,面上的笑意变淡,一眼便能看出敌意,他毫不掩饰对谢蕴的不喜,威胁:“谢氏女,某不知道你一个女子拿什么说服将军违抗圣令给了你七日的时间,但是你若是救不了流民营的人,便同流民营的人一同葬身火海吧。”
似乎已经料定谢蕴是自私狡诈之人,定舍不得自己的性命,连融面色阴沉
谢蕴不欲与连融争辩,却让连融愈发不喜,他回忆起那一日,谢蕴去营帐说服褚绍离开之后,他求褚绍收回成命,却未能改变主上的决定,这样的结果使得本就不喜谢蕴的连融愈发的厌恶。
加之昨日,羌人不知如何得知了流民营的人感染了疫疾,便想要将他们的大军撕破一条口子,让流民营的那些感染了疫疾的人放出来。
这一次褚绍带到岐州的蜀军本就只有三万人,这些时日大半的将士被调拨去围住流民营防止那些人偷偷逃窜出去。
只剩下一万余人被褚绍率领去阻拦前来偷袭的羌人。
即便是再勇猛到底是人,数日不曾闭眼也会受不住,若是此番因为谢蕴的行为,让这三万蜀军折在岐州,他定要杀了谢蕴陪葬。
***
谢蕴这几日全身心的扑在如何配出解药,未曾留意到褚绍的去向,听到连融的话才意识到褚绍同意她的请求,竟然是违抗圣令得来的。
虽在连融面前镇定,心中却大吃一惊,她虽猜到褚绍同意给她七日时间定然是顶着压力,却未曾料到竟然是违抗圣命。
褚绍拥兵归顺朝廷,却未交出兵权,被王谢猜忌,虽然得南梁帝萧桓重用,但是同时也被萧桓忌惮。
虽谢蕴不知朝局,但也知道褚绍若是得罪了朝中唯一的靠山萧桓,失了帝王的信任,日后他定然会举步维艰,多方掣肘。
谢蕴本以为那日褚绍答应她是因为流民营为他所用到底是极大地助力,所以他权衡利弊后答应了她。
但如今看来,若褚绍是为了权势,那么流民营的三万人,与帝王的信任比起来当无足轻重。
难道褚绍是当真如曹六所言褚绍是为了百姓?
这个猜测推翻了谢蕴以往对褚绍的认知,他既然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便不应当做出这般亏本的买卖。
一时间,谢蕴脑海中思绪纷纷,只觉越发看不透褚绍。
见谢蕴没有反应,连融的目光愈发阴沉,他道:“谢氏女!”
听闻连融语中的威胁,谢蕴抬眸道:“事已至此,对将军最有利的局面便是找到疫疾治疗的法子。”
若是褚绍将流民营的疫疾治好,又将流民营收归朝廷,那么褚绍的过将变为功,就算萧桓心中不悦,也不能责罚褚绍,甚至还要嘉奖他,方能不落天下百姓的口舌之实。
连融亦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所以才没有趁着褚绍不在将谢蕴斩杀。
谢蕴不知道连融的心思,见他没有再说话,朝她行礼后离开,同孙千一道向流民营中去。
临近将流民营圈起来的地界,孙千欲言又止,谢蕴朝他见礼道:“孙大哥莫要担忧,这几日还要麻烦孙大哥带着军医们去寻药材每日送过来。”
孙千虽然对谢蕴亲厚,但是到底不是亲妹子,不值得为其搭上性命陪她入流民营,谢蕴也明白这个道理,救流民营的百姓本就是自己与褚绍的交换与孙千无关,他这些时日的帮助谢蕴已经感怀在心,不会再强求其他同自己冒险。
流民营被隔开的距离几里路,往日这些地方会有往来的婆子夫人去河边浣洗,有天真还不知疾苦的幼儿穿着缝缝补补的衣裳在这一处玩耍。
如今却空无一人,只剩下谢蕴一个人的身影,流民营里面无数双眼睛窥探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她。
终于在她走近之时,逐渐有身影从暗处走出来,温娘子也染了疫疾,她离谢蕴远远的,却又忍不住道:“谢先生这是何苦。”
明明渴望有人来救他们,却又担忧来救他们的人回不去,语气替别人惋惜。
这些流民营中的人在乱世活的艰难,却最不乏善心,这样良善的人,谢蕴越发不后悔替她们去求褚绍。
即便这些人不是她求褚绍救她父兄的筹码,亦是值得她去冒这个险,谢蕴朝着温娘子还了一礼,道:“郑首领呢?”
郑许见到谢蕴的时候表情讶然,他也感染了疫疾,面上已经布满了脓疮,虽期待有人能来救他们,但是当真看到谢蕴来了还是难以置信。
却难掩欣喜,疫疾让他说两句话便会疲惫,他虚弱的声音问:“谢先生是来救我们的?”
谢蕴这时候不知道为何,想起了褚绍,她垂下眉眼道:“是褚将军让我来的,褚将军让我告诉郑大哥,他不能让疫疾传出去,但是亦不愿平白让无辜的人受死,故而给了我七日的时间,命我研制药方。”
郑许听出来了谢蕴的言外之意,他们只有七日的时间,他不是愚昧之人,知道褚绍的决定无可指摘,若是他是褚绍,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褚绍会给他们这七日的时间,已经从心底里感激了。
他望向谢蕴,道:“若是我们能活下来,谢先生所求,请转告将军,我们不会再推辞。”
周遭对朝廷,对褚绍怨毒的人,听到谢蕴的话,亦是慢慢:“若是我们这次能活下来,定然会报答将军的救命之恩。”
沉甸甸的,满是求生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承载着太多重量,谢蕴从头到尾根本的目的都不是为了流民营,而是为了父兄,思及此,她垂眸躲开那些目光,摒弃心中的愧疚,道:“研制药方我已经花了两日的时间,如今还需要有人愿意来试这药方有没有用。”
她已经花了两日,意味着剩下的时间只有五日了,这个时间让在场的人变得沉重,即便他们感激谢蕴,也没有信心她能够在五日内找到治疗疫疾的方子。
沉默片刻,郑许站出来道他愿意试药,有郑许带头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到最后,所有人都说愿意。
生死存亡之际,只要有一线生机便会奋力一搏,这时候谁还会计较药会不会吃死人。
时间紧迫,谢蕴将已经出现了病症的人聚在一起,从中挑出十几个重症之人,将前两日配出来的药方交给还未曾感染的人,让他们将药熬出来,给那些人灌下去。
第一日,喝药的人不见好,悉数将药汁呕出来,谢蕴调整用药的比例。
第二日,喝药的人未曾呕吐,却也不见药效,谢蕴加重用药剂量。
第三日,流民营的人开始有些绝望对谢蕴出现质疑的声音,,去捡孙千扔过来的药材的人想要趁机跑出去,被箭矢阻拦,他又绝望的回到流民营。
即便知道谢蕴没有义务救他们,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恐惧。
第四日,看着接连喝了四日药,虽然没有死掉,却也没有丝毫好转的十名重症之人,谢蕴沉默了下来。
温娘子没有参与试药,她的病症愈发的严重,瞧见谢蕴的模样无奈苦笑:“谢先生尽力了不必自责,或许我们命该如此,时间到了谢先生便离开吧,莫要被我们牵连了。”
第五日清晨,褚绍将渡江偷袭岐州的羌人悉数歼灭回到军营,他的神色疲惫,得知谢蕴去了流民营三日了,眼中墨色涌动,最终化作一模淡然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褚绍没有休息,他骑马来到流民营外,已经提前守在此处的连融问褚绍是否下令堆柴火,褚绍抬头看了看天色,眸中黑漆漆的,他看向死气沉沉,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流民营,以及没有能够出来的谢蕴,眼中墨色翻涌,最终点头下令。
过了今夜午时,包围流民营的蜀军将会开始射杀流民营的所有人,包括谢蕴,然后点燃火把,将流民营付之一炬以绝后患。
此时,所有等在外面的人都等着褚绍的最终命令,流民营内,绝望的气息愈发浓郁,不愿意在做无畏的挣扎。
只剩下谢蕴将药熬好,端进棚子中,在温娘子的帮助下,将最后一碗药灌入郑许的口中。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着,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就在谢蕴也以为再无希望的时候,棚子里面有人轻咳出声。
那是在喝药之前就已经没了意识的二狗子,这一声咳嗽唤醒众人的希望,他们奔向木板,期待的看着出声的人。
渐渐的那一双眼睛缓缓睁开,谢蕴敲开他的嘴,看着他的舌尖,乌紫的舌苔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见此,谢蕴的眼中生出亮光。
在众人的期盼之中,郑许沙哑的声音响起,他问:“第几日了?”
郑许在谢蕴到来的第一日晚上便失去了意识,终于又清醒了。
有人说“第五日了。”
谢蕴来到的第五日,那便是褚绍给的第七日期限了,郑许先是以为没有机会了,却又想到什么,他瞪大眼睛,终于,面色疲惫的谢蕴露出这五日第一个浅笑,她向郑许点头,道:“郑大哥,找到正确的药方了。”
谢蕴检查了所有试药之人的舌苔,都恢复了正常,这意味着,药生效了,只要将药分下去,流民营的人就不需要死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忽然,外面传出声响,谢蕴抬头看着外面的夜色,距离子时已经不到两个时辰了,流民营外,所有的弓箭手已经准备就绪,泛着寒光的箭簇对准流民营。
有人出去撞见这一幕,被吓得惊呼出声。
谢蕴走出来,她高声疾呼,急切:“已经研制出来了解药,请不要放箭,很快疫疾便会被治好。”
暮色深沉,黑暗之中忽明忽暗的火光,让人看不清楚对面人的脸。
谢蕴混在流民营中整个人灰扑扑的,面上还帮着棉布,即便她大声的说着话,却也不能让人精准的找到她的位置。
但马上的褚绍,几乎一瞬间便博捉到她的身影,她站在那一处,这些时日未曾换过衣裙,她的裙摆沾染了一层灰扑扑的泥点,头发亦是用一支木钗简单挽起,纤细的手臂在人群中高高举起,模样有些狼狈。
褚绍与之对视,眸色沉沉,终于,他放下了手,所有的弓箭被缓缓放下,紧张的众人莫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