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顺着窗帘的罅隙,歪歪斜斜一条落在谢树的脸上,风吹动帘子光从左脸颊晃动到右眼。
“嗡嗡嗡……”手机闹铃已经响了无数次,谢树抬手摸着床头柜,却空无一物,于是往枕头下面掏,他是趴着睡的,闭眼按直觉搜了半天。
“啪啦……”。枕头落到了地上。
大少爷才不耐烦的睁开他金贵的眼睛,慢慢挪着头往床底下看去,手机也在下面。
床垫柔软舒适,他很不情愿的像只蚕蛹蠕动着用手够手机,“还差一点”,又往前动一寸,“哐嘡”,连人带被子摔了个四脚朝天,脚尖还在床上呢。
这么一遭,什么瞌睡都该醒了。
四顾茫然坐起身,1:32。
要不是外面日光亮堂,真该怀疑是不是还在酒桌上。
回家的这几天,就没在零点以前睡过觉,天天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
昨晚本来看完烟火,十点半都不到,可以假惺惺告别后拍手回家了。
结果,陈时那狗逼又发作了,吵着闹着铁了心要去吃烧烤,他们三面面相觑却也一点辙没有。
只能舍命陪君子。
无法,失恋最大。
如果说,包厢里四人都还有理智,就只是喝到微醺,那么烧烤摊旁边的他们就是烂醉如泥了。
陈时还在怀念他们好久没有这么疯过了,也就是高考过后的那阵子,四个人全国各地的疯玩。
‘现在一晃四年过去了,周默、路阳濯、我都毕业了,就剩谢树还有一年,大家都有什么考虑?’
一瞬间话题从失恋跨到人生上,加上酒也饱了醉了,话匣子打开,收都收不住。
后面,居然抬手开始划拳,其实这是谢树在杨叔店里和那些司机大叔偷偷学的。
高考结束后的聚会喝醉了,在他们面前露了几招,顿时吸引力倍增,路阳濯和陈时抢着学,周默表面上看不上,但本着不能掉队,其实会了之后,逻辑比谁都清晰,谢树就这样稀里糊涂把他们三都教会了。
四个矜贵大少爷在人声嘈杂的露天烧烤摊划拳,放眼望去,却又不突兀,因为周遭都是这样的。
越喝越醉,越醉越灌。
四人的司机来接他们的时候,已经快要不省人事了。
陈时抬头望月,一小弯成金钩一样的月,偶尔蹦出来一句:“黑格尔说过……”
路阳濯最疯,抬手就捂住再世黑格尔的嘴,“滚一边去的黑格尔,十啊,接着喝啊!”
周默已经喝趴了,双手枕头趴在桌上,有轻微的呼吸声,应该是睡着了。
谢树慵懒靠在凳子上,就那么一眨不眨的看着晦暗不明的夜色,神识不知游离到了那个地界。
……
挣扎起身,抹了把脸,长手长脚把自己支到窗边,双手拉开窗帘,阳光瞬间涌入。
宅子在较高的山腰,这附近都是富人区,别墅花园彼此间隔较远,从这里可以俯瞰完整大半个城市的景色。
远山青黛,骄阳透过云层射向水汽氤氲的南湖,淡蓝的雾霾随日光下泻笼罩着大地,近街的小巷错综复杂,恍惚发觉自己几个月没见到这样的景色了。
‘哗啦哗啦~’
捧着热气的水胡乱搓着脸,看着镜子里有些清醒的自己,谢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伤痕已经没影了。
睡眼惺忪地洗漱好已经是20分钟后的事了,边磨磨蹭蹭回复消息,拾起桌上的飞镖,射向门边的镖盘,“啪”正中靶心。
慢慢吞吞地保持龟速向楼下移动,回家真好,可以永远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大少爷。
途径二楼书房,听到爷爷和谢维铭交谈的声音,嗓音亘古不变的镇定理性,他见怪不怪,抬步离开。
“这件事为什么要把小野扯进来?”
嗯?我的名字?提起的脚尖向后倒退,单纯好奇。
摄手摄脚地趴到书房门上,活像做贼。
“你是真的想联姻还是为了什么,给我个实话,我们家什么找不到,你还非得上赶着凑?”爷爷的声音。
谢维铭:“爸,我这么做肯定有我的道理。”
爷爷:“要是让我发现你想插手小野的人生,你最好死了那条心。”
谢维铭:“爸,不会的,我有分寸。”
爷爷:“你最好记住你今天的承诺!”
谢树脑袋一歪,眼里挂着笑意,加快下楼的步伐。
*
杨桉推着输液架,天天躺着睡得浑身难受,她也渐渐适应这里的环境。
看着迎面走来的年轻夫妇满脸笑意,男的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小孩,是另一个病房的病友。
刘女士搭桥认识的,因为是刘女士同姓本家。
“杨桉!”
“叔叔阿姨好!去换药的吗?”
“嗯,今天没哭,可能伤口结痂了。你怎么样,睡得着吗?能听见了吗?”
“还好。”
其实在医院里,你将会看到形色各异的人,听见各种各样的见闻,话题可以扭转360度,也会遇到很多颠覆认知的场景。
譬如像她这个病的患者,有还是懵懂无知但已经失聪的还不会讲话的小孩,杨桉以自己的角度惋惜,但是又想着万一是在小孩已经明白懂事后再失聪,会不会打击更大;
有风烛残年的老人带着助听器依然大笑着和人聊天,自嘲能多听到一句就是赚到;
有比她更小的孩子因为耳鸣睡不着觉,父母陪着整夜整夜的在走廊上溜达,扛到累不住了才疲于生理性的睡眠;
也有事业上升期的青年,却因压力过大引发耳鸣,满脸愁容,不能丢的工作,不能忍受的耳鸣;
杨桉虽然冷脸,但是和她妈妈独处的时候,饭吃的比谁都欢,刘女士知道她没事。
如同一个小型的社会缩影,折射着无数的人生百态,每个人的应对方式也是各有千秋,大同小异。
打开窗户,风争先恐后灌进来,吹散充斥的消毒水味。
一个男性浑厚的声音响起:“你好,请问,耳鼻喉科的B区是在前面吗?”
杨桉闻声转头,却没见人。
“这里!”
低头看见一个还未到自己胸口的人,可看面相应该是中年人。
眼神微动,随即反应过来,“对,就是前面。”
“唉,我还在B区绕了半天。谢谢啊!”
“啊,没事。”
谢树站在护士台,看着杨桉自如地应对着,与人交流时嘴角始终擒着笑,好像没他认知的那样糟糕。
只是额头有一团淡紫色的痕,白皙的脸上十分明显,那道伤也正在慢慢痊愈。
或许这几天一直寻找困惑的是这种笑容,比起安慰、鼓励,貌似这样的明媚更有说服力,谢树遁然开朗起来。
她身上溢满破窗而下的暖阳,白光蔓延遍地,阳光慢慢从门口的门帘拖到地板上又移动到第一张病床上,时间舒缓静谧。
杨桉心想着这日子真是舒坦,整天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的,自己八辈子没过过这种神仙生活,难怪小孩都喜欢装病,好吃好喝伺候着,谁不乐意?
顾笙然一进住院办公室,就看见小混蛋不知从哪里来搜刮来的白大褂,还故作其事的带着口罩,专心致志的坐在电脑面前,冷不丁来了句:“发疯?”
“我这是敬业!”
“演戏给谁看呢?我?”
顾笙然站在桌旁,敲着桌面,“起开!”
她坐下后,悠悠开口:“那个女孩子怎么样?听你爸爸说,你还答应带着人家逛逛?昨晚喝成那个鬼样子是被伤心了?你们进度怎么样?”
谢树暗骂谢维铭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倒是会添油加醋,还有她妈妈是怎么得出结论,怎么在瞎推导。
但是又不能让她知道和陆倩玫的约定,不然她知道了就等于谢维铭知道了。
顾笙然看着谢树像川剧变脸一样,生动表演着确定、怀疑、犹豫、思考等一系列表情,于是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一个响指,好吧,学不来谢树这些稀奇八糟的耍帅方式,根本不响。
谢树按下她的拳头,一脸无语道:“几十岁的人了,不会就不要瞎学!”
顾笙然咂嘴,嗤笑不想看他。
谢树接着语重心长:“也不要偏听偏信,歪曲事实,我跟她就是没影的事。昨晚喝酒是和默陈时路阳濯他们,没别人。”
顾笙然似笑非笑说,“不想说就不想说,装什么老谋深沉!”
滑动鼠标,满屏病例文本,“嗬哟,看了这么多啊!来,说说见解”,抱臂看戏一样望向谢树。
谢树看着窗外,语气温柔:“别拿我寻开心,我多菜你又不是不知道。”
拉过一旁的椅子,坐着滑到桌子前,看着顾笙然试探性询问:“那个杨桉的情况怎么样?”
顾笙然看他,迟疑的说:“你怎么知道?”
心里莫名一虚,摸鼻公事公办的口吻自然开口:“不是刚刚看到她的病例,永安的嘛!想起来就问一句咯!”
顾笙然叹息一声,关掉一页页的病例,“有些严重,不知道听力能不能救回来,耳鸣可能是消不掉了。这些我没敢告诉她,说了一堆唬人的话,让她一定不要多想,稳住心态。不过,小姑娘比我想象中的冷静、稳定,可能是因为她以前有过……”
正好关到杨桉的那一页,按鼠标的指尖上抬,瞟了一眼谢树,随即快速叉掉。
看着谢树改口道:“也没什么,就是现在的遏制住病情,听力不要恶化,争取最大限度的减弱耳鸣。听天由命吧!”
谢树抓到了漏洞,“怎么了,你还迟疑了?”
顾笙然平静解释:“就是一些过往病史,现在还不确定诱因!我不敢下结论。不过,她挺不错的!你怎么这么上进了?”
谢树:“……”
顾笙然头疼,谢树今天求知欲旺盛,揣着十万个为什么,问烦了把他赶了出来。
谢树干巴巴双手插兜在走廊溜达。
曹茜拔下吸氧机器插头,杨桉微微抬头取下罩在脸上的吸氧器,刘女士自然接过,准备去清洗。
曹茜又抬眼看着针水,出口叫住刘女士:
“明天你们做完高压氧就可以搬到最里面的那间病房里了,左侧靠楼梯间的那间,就是你的床位,12407,近门的哪一张。那床的病人明早出院,手续基本已经办完了,还差一个医疗保险,明早一早他们应该就会出院。所以你们明天输液就直接搬过去吧!”
随即摸摸杨桉的脑袋,笑着对她说:“到哪里你就会安静很多。”
“好的。”
杨桉静静看着橘黄斜阳慢慢爬上她的床,松弛地落在输液的左手,暖意恒生,最后两个小瓶了。
侧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万里无云,从病房另一边射来的夕阳打在窗框上,像是给那片斜望才能看得到的天空罩上薄膜,彼此被透明玻璃隔开,却有种克制的交融。
第三天了。
完整住院两天半,输液三天了。
漫不经心看着刘女士和邻旁的病友家属小声交谈,偶尔看看她的针水,慢慢捂住右耳,看着蓝天,闭眼,感受,一样的,还是那个声音。
重复了成十上百次的动作,没有变化。
有时候会拿突发性聋和心脏病横向对比,寻找落差,或者说求安慰。
心脏病时的病房比这恐怖多了,先心病有心内和心外之分,她是属于心内,总体程度较轻,也不是开胸手术。
她在病房里面见到的心外基本都是开胸手术。
那时候她十二岁,去照胸片的时候,不经意看到其他小孩胸口蜿蜒爬着的长痕,真的被吓到了。
心脏病病房里的哭喊声是真真实实的,基本都是小孩子,比现在吵,有一次看到一个很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虚弱通过身体的行动外显,呼吸困难,或轻或重的喘息声,还会咳血……
人世间所有的常态都会在医院里展示,不管你是如何富裕贫穷,矜贵丑态,高尚自私,人性在这里都会被剖刮,留下血淋淋的道德线,不,是关于生与死的基准线。
有些东西不敢回看,禁不起回忆。
如果说心脏病是生理上的疼痛,那么突发性耳聋就是看不见的心理阴翳。
杨桉不知道自己会被磨折到什么程度,下一个天明醒来还是一样的吗?
阳光走的快了,落在她的眼睛,不烫却也是催醒了她,她抬手下意识挡着睁眼。
光晕笼罩的五指罅隙间依稀可见一张带着口罩的脸庞,摄人心魄的眼睛。
杨桉认出了那双眼睛。
一个人站在夕阳里,对着她的输液瓶扫视,光里的灰尘隔绝在他的周遭,涌动成金色。
耀眼、斑驳、橘辉、记忆。
时间会永远把这个图景镌永进人生刻度。
谢树给她换完针水,假装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杨桉从他的头颅认人,撑着身体,快速起身。
“后脑勺!”
时间静默了那么一秒。
谢树转头,一脸惊悚:“什么?”
谁他妈叫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