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谢树位置在最后排靠窗。
开窗,喝水,插耳机,抱臂,闭眼。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晃晃荡荡,懵里懵头,上下颠簸睡了半小时后,刺眼光线从车帘间隙晒醒他。
回老家是高兴事,但是这每次磨折的路程对他来说像是没苦硬吃。
但比起和谢维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掐架,这苦他吃的开心。
又是一道亮光晃动到眼角,无奈睁眼,高原上五点多的太阳同样带着灼烧感,暴雨濯湿的衣服早已被风干,但额头发缝颈间全是闷汗。
拉开车帘推开车窗,凉风透过全身,抬眼追寻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
纵裂极深的峡谷劈开山势,一座座山被凌冽地分成千沟万壑,看着让人折足生畏,雨季充沛的雨水浇灌下,谷地脊脉一如既往覆笼苍翠阴翳,平添神秘感。
永安发往南城的客车,一个小时一趟。
来往频繁,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谢树头抵着车窗打着呵欠,想继续打盹。
走马观花的地快速扫了一圈车内的人,饶有兴致的目光被吸引。
停在了正对着自己前一排的一道身影上。
身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一看就是爱干净的女生,和自己一样靠着开了一半的车窗,车帘被她压着不至于被风吹翻。只是动作很奇怪,偶尔低头扯扯手中揉皱巴巴的纸,又用纸擦擦脸,时不时把用手掌捂住耳朵,如此循环,还有不间断的吸鼻子声音。
谢树醒神,她应该是在哭。
杨桉从上车就有些心烦想吐,不上不下吊着,车的颠簸加重了她的眩晕,拿出刚刚刘女士递给她的手机,她平常都放家里,没带去学校,班里好友40多分钟前发来困惑。
冰哥:「你怎么样了?老班刚刚来和地理老师说你请了好几天的假了,暂时由学习委员暂代你课代表的位置。」
冰哥:「很严重吗?马上就要期末考了,没你,我的地理历史咋办?」
……
七八条消息塞得她更加头昏脑涨,无法解释的现状,提不起半点打字的**。
用手捂耳,反复倾听耳鸣,想描绘声音的感觉,没有合适参照物,追寻不到,勾勒不出。
但确确实实存在着。
潮头杂绪铺满心间,找不到出口。
委屈冲到鼻腔,杨桉仰头试图阻止自己落泪的冲动,可脑袋里裹成一团浆糊。
刘女士动了动身体,把头换向靠在右肩。
杨桉以为她妈妈醒了,但并不想被人看出她哭。
杨桉麻木但逞能,那些掩藏的悲伤就是秘密,不应该被发现,哪怕是她妈妈。
因为太糟糕了。
一时间,侧脸,擦眼泪,最大限度的撇头,“嘭”准确无误地磕在玻璃上。
“嘶~”谢树咧起了嘴。
哭过的眼睛蒙了一层水雾,眼尾猩红看得他一僵。
没错,是那个‘永安一中’。
杨桉恍然听到了什么,寻找声音来源,窗户虽然透明晃眼,还是能倒映些许的影子。
动物性的直觉,可能有道视线比太阳还刺眼的聚焦着她,客车进入隧道,一瞬间所有光亮消失,车灯亮起,顺着视线看到了影子里的谢树。
径直目光在车窗倒影里抓住了满脸泪痕的自己。
杨桉一惊,尴尬。
立即回头。
“看了多久?”
“是不是看到了她哭泣的全程?”
杨桉脑海里只有问题。
低头看了看有点不像样的自己。
羞耻过后是感觉到了被冒犯,快速抹干泪痕。
试探着转头,果然有人直视着自己,居高临下。
杨桉冷飕飕的怼上他,谢树被她回看的眼神摄住,表情鲜活,光洁的鼻翼因为哭泣晕红了整个鼻尖。
可眸光倔强有刺,表达分明:“看什么看?”
注目对峙中沉默,忘记回避,忘记时间。
谢树被盯得发毛,自知理亏,故作无事地转转头,才发现大部分人都在睡觉。
更不自然的心虚摸摸鼻尖微瞟着杨桉。
‘火……火气这么大的吗?’
‘刚刚不是还在哭?’
完全没有对待那朵花一样的柔韧,此刻更像只被惹毛了的猫,带野性的狸花猫。
打起架来,毫不含糊。
隧道迎来出口,刹那间,强光介入两人的无声对峙,随之而来的热气和风终止他们眼里刚要掀起的探究波澜。
谢树投降着低头,杨桉慢慢挪开目光,缩回头。
横生的插曲随窗外风景向后远撤,一切恢复原状。
杨桉在心里倒数完10秒,吸气慢慢转头面对妈妈。
谢树并未平静自己,不受控地看向慌慌张张的杨桉,她捏着湿透的纸巾。
郁闷低头看了自己的,这包纸巾还是眼前的她帮忙捡回来的,想表达一下友善。
左手向前伸做出了递纸巾的动作,怎么说呢?你是?我是?你要纸吗???
但是刚刚……
三下两下找不到说辞,车身一个颠簸,谢树显然注意力不在,重心不稳向前扑去,眼见拿纸的手就要打到她头上,转折把手伸向车窗。
先是“呼啦……”
没送出去的纸巾被风卷出车窗外,一下就吹得骤远。
再是“嘭~”
“铛!”
不出意外的出意外了,虽然他尽量拐向窗外,但是身体向前时手肘还是抵上杨桉的头上。
杨桉的头被推到了前面座椅,谢树脸贴上窗户。
一手肘打了两张脸。
“嘶~”
“啊!”
“干什么?”
然后伤了三个人,接着一车人的目光齐齐汇聚,以杨桉为中心。
前面的大叔睡得正酣,杨桉的撞击直击背心,他立马起身,要看看是什么玩意。
谢树捂着脸赶紧弥补,“大哥大哥,我的错,是我……”又怎么解释呢?
他求救看向女孩,可她保持撞击动作,低头一动不动。
杨桉脑子一晃,耳鸣一闪而过。
“嗡~”
心神灵敏感触到更刺耳、更尖锐、更难受。
脑海一片空白,心跳冲撞向山崖,爆炸、碎裂。
瞬间变得异常冷静,满头虚汗,极尽一切感触。她想捕获那声音,却从胸腔发出恐惧想要远离。
“说你呢!”大叔的声音拖着她回到现实。
意识从深海反触回海平面,她猛然睁开眼睛,她大口呼吸着求救。
“啊……”
还听得见。没事。
大叔明显被他吓了一跳,“这……”,还是个安安静静小姑娘,白白净净的学生气。
“怎么了?刘女士拍了拍杨桉。
杨桉喘息着怔然回望所有人打量的视线,脸红着解释:“没……没什么。”
刘女士看她涨红的脸颊,豁然起身:“吼什么吼啊!不就是不小心撞到了吗?这路这么颠簸,她可能就一个没抓稳,急眼什么?你一个大男人……”
杨桉看着刘女士关不住的口,使劲拉着她坐下,“妈,妈,妈……大叔对不起,我可能没坐稳……”快速停住这场冲突。
谢树眼看架势趋向激烈,找不到立场,跟着呼应和稀泥,“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她,她又不小心撞到了你,我的错……”
听到这,刘女士转头打量着他,端正端正的小伙,一张脸横看竖看都养眼,看个头很高,年纪应该和儿子不相上下,赞许的看了一眼,给了一个乐善好施的配合,随即坐下对着大叔说:“听到没,你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啊,孩子们都不是故意的。”
大叔显示着大度量,来回瞟了一眼杨桉和谢树,没说话,悻悻然坐下。
杨桉应付着周围的眼神,眩晕回旋,记不得今天甩了几次脑袋,又笑着对刘女士补充:“没事没事,真没事。”
谢树猜想是不是真的撞到了,怀着歉意,再一次默默递上纸巾,心理准备措辞。
杨桉看向夹缝里默默伸出来的纸巾,终于想起来了罪魁祸首。
于是恶狠狠转头,食指中指微弯指了指自己,又指向谢树,最后做了一个抹脖的动作。
记住他了,却没再看纸巾一眼。
谢树缩回手,他折着纸巾的棱角,看着汽车前方,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没有过多拉扯,闹剧收尾。
*
【前往南城火车站机场古城的旅客,请勿出站,直接在车站内乘坐城市环线公交……】播音员的广播高亢嘹亮。
车内的人稀稀拉拉开始下车。谢树斜挎着包双手插兜,最后一个慢慢晃荡着悠闲走下车后,额头的鼓包被碎发磨痒,他伸手轻轻触碰,不耐烦的把前面的头发往后顺。
远远看着母女两拿行李箱,按下手机接听键。
“喂,在那?”
……
“说了,不要叫我少爷少爷,就叫我小野或小树。”
……
“好,等着,马上就来。”
谢树挂断,眉头一蹙,又瞟了后方一眼,放缓了脚步。
杨桉拖着行李箱,“妈,你要不把包放上来,我拖着不累的。”
“没事没事,下台阶不好弄。欸,公交车站是往前走吗?”刘女士顾不了那么多,向旁边的乘务员问路,
“去州医院是坐几路?”
……
“哦,一直往前,46路。嗯,好的好的,谢谢啊!”边说着边攥着杨桉的手,急切往前走。
到公交车站,杨桉看了线路,5:37,不知道公交要等多久。
杨桉拉下袖子盖住手腕,站台上的阳光透过树梢,三三两两地打下来,有一道落到了她的白鞋尖上。
风卷起人行道上的梧桐落叶,旋起离地5、6厘米矮矮的风涡,搬运到洼地低台和绿化带等风肆孽不到的地方。
声音寂灭于角落。
谢树把包递给张润,准备拉开后座的门。
看了看在公交车的方向,她的目光好像在看随风扫过一地树叶上。
枯枝败叶,有什么好看?
不知道她们要去哪。
随即走到副驾,拉开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
司机张润疑惑看着他,从车尾走到车头。
“看我干嘛?不开车?”谢树不爽道,被张润像盯着猴一样的扫视。
“没看。”
看向窗外,不满的开口:“不是要抓我去相亲?”
"老板没说。"
“真没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嗬哟~他又要干什么?”
谢树嗤笑着看了看手机。
5:49。
虽然是下班时间,但是南城主要靠旅游业,古城景区离主城区较远,还算不上太堵车。
杨桉提着行李箱走在母亲后面,谢树看着女孩抬箱上公交车台阶时,吃力的背影,冷眉决定:“行,那就去我妈那。”
张润听出来浅淡的无可奈何感,开车离开路边停车场,追上公交车,谢树插上耳机。
而后又在前面的红绿灯路口一同停下,60秒后同向驶离,两辆车擦身而过,两个路口后公交车滞后,汽车在黄灯开始前5秒驶出逐渐远离。
杨桉新奇又怔然地看着暮色里的城市,是她少有能到达的目的地,旁边一道车道上一辆出租车顶上的显示灯滚动着一排红色字幕:
【诚挚欢迎您来到南城,南城坐落于美丽的南湖旁,有悠久的历史文化资源和风光无限的旅游资源,这里多民族汇聚,各族人民热情好客……】
红红绿绿的车灯已经打开,她靠着车窗,晚风缱绻她的碎发,吹得自然又杂乱。
谢树看着后视镜里向后消失的公交车,红色的字幕滚动着:【46路,南城公交总站发往州医院】,渐至化成远糊的红线,直到车灯的晃眼感减弱至消失,他才默然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