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桉今天待到了很晚。
她犹犹豫豫又局促不安的从包里抽出纸张,被折得横平竖直,双手捂住边角,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谢树。
谢树注意到了,瞟了她一眼,没吭声,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杨桉左右反复纠结,想了想,又默不作声的把东西收回去,被她的手挡了个严严实实。
谢树终于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声音故作冰冷:“什么?”
杨桉赶紧把东西往桌下缩,谢树抬手按住纸张一角:“偷偷摸摸的,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杨桉死死按住,谢树有条不紊直起身来:“看看!”
按住的纸张一角渐渐缩回来,杨桉收回左手,谢树滑动轮椅到杨桉身旁,松开手把纸张展开,然后左手搭在杨桉的凳子靠椅上。
纸张上,杨桉拇指按住左下角,谢树手掌撑在右角,左中印着两个人都能看见的清晰字眼:
诊断:语言频段气导平均听阀 左:71.33dB 右:6dB
喜上眉梢,谢树镇静说:“第23天了,是吧?”
杨桉点头:“嗯,明天就耳鸣一个月了,降了10个分贝。”
“有希望的,可能会耳鸣会持续,但是听力会反转。”
“嗯,今天你妈妈……顾医生上班了,她建议我延长治疗时间,起色虽然缓慢,但是有改变。”
两人虽然都坐着,但谢树视线还是高过杨桉,她的睫毛没有修剪过,天然的长翘着,红润的脸颊还有些婴儿肥,想起魏皎说的杨桉笑起来很好看,她要是长开了会是怎么样的?
谢树克制的及时打住自己的思绪,不应该这么肤浅,心中默念起‘君子慎独!’
见杨桉认真盯着报告,一本正经的问她:“你呢?你怎么想?”
杨桉仰头,收起笑容,若有所思的真诚看向谢树,堂而皇之把自己的问题丢给他:“你呢?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谢树慢慢滑到窗边:“出事那天,你是不是就是下来找我所以才……”
“嗯。”她那天会如此激动一反常态的下去找他,是因为顾医生说过谢树曾经有过很轻微的症状,和她一样,但控制及时,对症下药,恢复如初。
谢树听从顾笙然的差遣,对这个一直关注着的患者投入所有经验,加上那天想逃离,所以那场赴约就变得不是那么的纯粹。
但是现在的他即使满身都是伤口,不过很清醒。
他摸了摸鼻尖,姿态慵懒的看了杨桉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着窗外,和杨桉的交流都很巧,集中傍晚或者晚上。
“我初中吧!初二的时候,谢维铭不管我,妈妈忙,我刚从永安回来。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我们这种家庭,别人看都是光鲜亮丽的,其实大部分都被安排好了。很正常,得到了普通人没有的,就势必会失去一些东西。你见到过男生的打架吧?”
不知道是不是心虚作祟,他忍住向后看她的念头。
“嗯,经常,很正常呀!我哥哥初高中就经常,打篮球打起来的、闹矛盾的、为了女生的……”杨桉话多了,转头就把她哥卖了个彻底。
“我当时极其叛逆,手上没有轻重,面对别人明里暗里挑衅和恶意,都是不见血不收手,可以说是别人很讨厌的那一类人。目中无人、傲慢,谁都看不上,只会用暴力解决,可是慢慢下去就陷入了循坏。我心里好的教养被消磨的分毫不剩,野过头时,会产生自我怀疑:‘我这样真的对吗?为什么他们都不能正正当当看看我?’”
谢树讲到这,笑着问杨桉:“怕吗?”不敢回头。
明明是已经倏忽之间远去的事,却有种羞于提起的灰败破落。
杨桉沉默着准备措辞,长久过去。
谢树还是笑了笑,“白天打架,晚上谢维铭从拘留所捡人,深夜顾笙然教育,凌晨自我反思,一个人自导自演忙得不可开交。耳鸣来的猝不及防,于是哭着找顾医生,那是我回到这里第一次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大哭。10多岁的男生大哭,是不是很丢脸?”
谢树回头看着杨桉,杨桉趴在桌上,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拨动着纸张边角。
见他看过来,赶紧摇头,下颌在纸张上摩擦,纸张被来回挪动:“没有,我不知道,所以不觉得丢脸,你不也是唯一看见我哭的人吗?我应该才是最丢脸的。”
哭好像变成了他们交流的话题点。
眨眼看了看桌面,停顿一下,又拾取勇气一样看向他:“而且,我疯起来可能比你还可怕!”
只是她的疯劲被她深深覆土,她还在上面装点花朵。
谢树被她逗笑继续开口:“最出乎我意料的是谢维铭,他被我吓到,那段时间推了所有工作,天天守着我。那时候,我才明白,我可能没被人忽略,只是和他们相处的时间的太少了,双方都不习惯突然的插入各自秩序井然的生活。那以后,爷爷和谢维铭就明里暗里开始补偿我,但是他们都不善于表达,我接受了一些,也赌气的排斥了很多,而且,很多东西,我不想要。直到后面到了杨叔的的店,我在哪里找到了姥姥姥爷的熟悉感,就很少回家。”
杨桉喃喃自语及时给谢树捧哏:“难怪你和杨叔的关系好好。”
谢树微妙的躲开杨桉的视线,有一瞬间的如履薄冰,“嗯,从那以后,我就慢慢收起了刺,该冷漠时冷漠,对不同的人该笑时笑,该应付时应付。所以,我想偶尔脆弱一下没什么的,对不对,杨桉?”
杨桉安静的看了看他,又低头瞪着桌面,没头没尾的说:“嗯,可是我好像不会。”
谢树垂眸,和杨桉对话是可靠的过程,“其实就像你哭一样,也是的,暂时性的放过自己,可以脆弱的。要么逃跑一下,希望摆在这里了,你够一够,可能明天就不一样了。”他语气温柔,但有微微的指责和建议,说完笑着看杨桉的反应。
杨桉沉默了,不自觉的抬起头,下颌离开桌面,看向谢树:“所以你当初选择打架,其实也就是为了让你爸爸妈妈多看看你对不对,用叛逆去交易关心?也是一种脆弱对吗?”
谢树的陈年旧事被杨桉道出了真正原因,脸开始烧起来,躲开杨桉的眼光。
她看透了他,谢树被冒犯到眼神仓皇,又乐于在这个人面前,可以被坦然揭露的杂错感。
心绪被打乱,刺挠了一下。
对,是以同情博得关爱的一种卑鄙手段。
他不想回答,绕开这个问题,不自然的开口:“说你呢?”
杨桉回神,静静思考着:“那就再降一点吧!”
窗口的微风吹来,纸张失去压住的东西,吹到谢树的脚下,他边说着话边俯身下去捡:“君子协议!”
落在地上的报告,右上角刚刚他手掌压住的地方,谢树看到了一个身份信息的年份日期,最后的日期让他眉心一动:8月15日。
回身坐住,杨桉的拳头已经支在桌上了,神采奕奕地看着他,谢树伸出手去碰上。
杨桉拿回诊断报告,对撞的那一刻,开心接话:“君子协议!”
*
警局的停车场,花台里是修剪到整整齐齐的花叶假连翘,蓝紫色的总状花序从老枝腋生,一串串开在一片新发嫩芽的翠绿色海洋里,晨阳光景里,已经有辛勤的蜜蜂飞在周围采蜜。
刚停下的车没一会就掉满了稀碎小花,复羽叶栾树已经长到10米高的球状树形,黄色的圆锥花序开在枝头,花枝掉完的树冠上已经有红色三菱形的蒴果续上。
谢维铭关上车门,走到顾笙然身边,抬手摘掉她头顶的栾树黄花,“资料拿完了吗?”
“带齐了,走吧!”
刚走上台阶,就被人叫住。
“谢队!”
柯渊年小跑追上他们,近到跟前,先对着顾笙然问好:“嫂子!”
“说了多少次了,别叫队长了。”
顾笙然点头微笑,柯渊年搭上正在说话的谢维铭肩膀,还友好地锤了一下胸口。
柯渊年现任南城市警局刑侦队长。
“永远都是我的队长,改不掉了!”
大厅迎面走来的警员对他微微敬礼:“柯队!”
他停下回了一个,跨上二楼台阶问谢维铭说:“小树怎么样了?”
“没事了!他交代没?”谢维铭平静的回答。
柯渊年摇头,眉目成川:“没有,什么都不说!”走到楼梯转角顿了一下,停下来对着顾笙然说:“今天可能要好好麻烦嫂子了!”
顾笙然笑着看脚下的路,闻言抬头,“不麻烦,该做的!”
审讯室里,谢维铭看着房间里的人,出声:“阿然,把东西给他吧!”
顾笙然把手里的资料递给柯渊年,并对他点点头:“你先试试,他要是不信,我还有一个办法。”
柯渊年接过外封上没有任何信息的文件袋,就是顾笙然放在医院病例文件夹里面的那一个。
柯渊年吧文件丢到桌上。
“你的女儿还活着的?”
“你说什么鬼话!”
“这么多天油盐不进的,你自己看!”
左生屏带着手铐,受伤的右手手掌纱布还未拆。他用右手扶着文件袋,左手一圈一圈的绕开文件袋的封线,缓慢抽出里面的文件。
先滑出来的一张柔弱苍白的睡颜,小女孩睡在床上,旁边都是各种仪器。
左生屏颤抖着摸了摸照片上的人,头抵着泣不成声,“曦曦。”
柯渊年等着他哭了几分钟,缓缓开口,审讯室里的温度很低,他抿了口热茶,昨晚在陆衷末的家蹲点到了很晚,现在感觉太阳穴充血到难耐,语气多了三分不耐。
“信了吗?”
“会不会是你们伪造的?”
“你为什么相信一个教唆你去杀人的人,都不能相信把这些证据摆在你面前的警察。”
左生屏讪笑:“相信?你们吗?”
“我女儿不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抢夺了机会吗?只要有钱有势,我们这样普通人算什么?”
他低着头自顾自的安慰着自己:“我也想相信,可是给过我机会吗?我明明听见了有了肝/源,可是呢?机会就这么被抢了。警官,你有孩子吗?你见过自己的女儿马上就要死了,你却无能为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奈吗?啊?”
“可你刺杀谢树时明明是收手的,不然胸口那一刀不会滑向手肘,本该是致命伤,腹部的伤口也离肚脐很近,因为那里大部分都是脂肪,就算刀口拔出,只要插得不深,并不会伤及重要器官。你明显就是在做给人看?不是吗?你手上的伤口不就是为了握住刀口匆忙中伤到的吗?”
柯渊年双手握拳打在桌面,倾身逼近他,盯着他的眼睛:
“左生屏,你是有良知的。”
左生屏一顿,并没有回答柯渊年,低头继续翻动手中的资料。
确实都是左曦的身份信息,肝脏指数,血型,心跳……
真的还活着吗?
可是陆衷末不是……
“说话啊?我们没工夫天天陪你耗在这。”柯渊年不耐烦的拍桌。
顾笙然和谢维铭看了一眼,柯渊年走出来站到他们身边,此刻他很烦躁,想抽烟。
顾笙然缓缓开口:“让我问问。”
她拨出去一个电话。
“喂,老师,她醒了吗?”
……
“现在可以开口讲话吗?”
……
“好!”
顾笙然把手机拿给柯渊年,“试试!”
听筒贴到左生屏耳边。
“喂。”一阵微小的声音传来。
“曦曦!”
“喂!爸爸!”
……
【左生屏,D市本地人,曾经是个程序员,和前妻离婚后独自一人抚养左曦,左曦急需进行肝移植手术,情急之下无奈借了高利贷,但也没有等到移植消息,债台高筑,利息滚上了天,无力偿还……】
顾笙然快速浏览手里的信息背调,柯渊年走进来说:“交代了!”
谢维铭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说?”
柯渊年:“陆衷末对他进行过调查,用他女儿威胁他,并承诺给他资助以及会给他女儿移植机会,包括把他女儿的移植机会这件事转嫁到你头上,因为你的公司主营医疗器械这一块,会有牵连交涉,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就是你插手,捏造了一些虚假证据,他上钩了,答应帮陆衷末做事。可是这一切都是陆衷末编造的。”
“那魏皎呢?”
柯渊年摇摇头:“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不过……”
时间回到刚刚的审讯室。
左生屏:“那个女人我只见过一次,那天晚上,最后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应该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女人打的电话,他没有避讳任何人,包括我。对电话那边的人没讲多久,就让开去医院附近的一个打印店,说要打印照片,可是我们当时就在那里,陆衷末好像对那个女人的行踪很是了解。我离开时,那个女人还在打印店门口等着,那天晚上的雨很大,街上可以说没人,就她站在门口,特别显眼。但是我看陆衷末当时极其不耐烦,却在接完电话后等了很久,反正我走的时候,他都还没有过去。好像……好像在陪那个女人演戏……”
谢维铭从审讯室的监控影像抬头,听完陈述,下雨?眼神清明,“那一天?”
柯渊年:“这个月1号,8月1号。”
谢维铭眯眼:“那天……那天谢树来找过我,也见到过陆衷末,他以为……”说着看了顾笙然一样。
柯渊年明锐打断,“意思是谢树知道了?从那天知道的。”
顾笙然察觉丈夫的眼光没太管,先回答:“是的,还喝醉了来找我,问我知不知道。”
谢维铭终于了然,闭眼,后缓缓开口:“魏皎肯定出事了,下逮捕令吧!现在有左生屏的证词,先按这部分的罪名发通告!快!”
为什么?
看着两人还在疑惑的目光,他开口解释:“谢树那天拿着一堆照片来找我,是从魏皎的包里拿的,有两叠,一份是魏皎自己的,还有一份是谢树的,有人故意放的,加上那天陆衷末早早的约我谈事,可能他就是在等,在等谢树,或在等魏皎。谢树一来,魏皎就已经暴露了;谢树没来,魏皎可能也会联系我,或者魏皎自己有所动作,反正无论怎么样,他都能通过那些照片看出点什么。他可能早就计划好了,我甚至觉得包括教唆左生屏这件事,只是在做确认,我们可能都错……”
顾笙然疑惑:“可是,魏皎第二天还来办理了出院手续啊?为什么不当天晚上就……”
柯渊年接话:“因为他在演,他肯定猜到了我们对他行动了……可能在做撤离和应对方式。包括对谢树的刺杀可能就是障眼法,拖延时间,让我们把重心放在左生屏和谢树上,也是一个下马威。”
谢维铭捏紧拳头用力闭眼,话语中有了愤怒:“以及背后的人方便销毁证据和掩埋躲藏。”
柯渊年反应过来,一拳捶在办公桌上,“草”,而后快速出了办公室。
……
陆衷末果然早已人去楼空,家里也没人,公司是陆离识在代理执行。
魏皎也消失了。
又是束手无策的死局。
深夜,谢维铭和顾笙然从警局出来,两人满是疲倦,一种无力的氛围包裹着他们。
柯渊年紧跟着跑出来喊住他们:“队长,这段时间你少来警局,我担心我们开始走正常程序的审查,他们会反扑!毕竟,有小树受伤的前车之鉴……总之,你们注意安全,一有消息马上给我们电话。”
两人向他点点头,彼此都心知肚明,慢慢走向停车场。
“冷不冷?”
“还好!”
谢维铭还是脱下外套披在了顾笙然的身上,顾笙然拢了拢双肩的外套,拉住谢维铭的手,“没事的,尽力吧,想多了也没用。”
“嗯。”
“不过,我想起来一个疑问哈?为什么谢树会拿着自己的照片就去找你,他为什么不直接找魏皎质问,或者找我询问?”
谢维铭噎语片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颇为无奈摇了摇头,冷脸开口:“他……他以为我出轨了,那个人是魏皎,怒气冲冲的来公司要我离婚……”
“啊?”
“哈哈哈哈哈哈……”
……
伴随着顾笙然的笑声,谢维铭表面依旧强势镇静,心理却复杂难明,只能无奈跟着笑了起来。
“所以你们两打架了没?”
“难怪那天他醉着还要来医院。”
谢维铭看她笑着蹲了下去,握了握她的手:“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开车。”
顾笙然不回他,只是笑着仰头看他,忍俊不禁的点头。
谢维铭步履从容的转身离开,走到车旁,驻足看着头顶昏黄亮眼的暖色路灯,使复羽叶栾树很密的枝叶间覆着一层浓浓郁郁的阴影,冠鼎的红果也布满黄色光晕。
他站立,允许自己休息片刻。
所有人竭尽全力,却又于事无补的,就在这么多年的来回寻找中徒劳无功地往返跑,鬼打墙一样。
每次每次临到的希望都被打碎,烂到稀巴烂。
什么时候是天光大亮?
深夜的风吹过,南城大多数季节里的晚风都是凉爽的,但深夜里弥散寒凉,汽车驶出栾树下的阴影,消失在警局。
进入深夏,高温收尾,秋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