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看。”
历城的马带到后,雨恰好停了。婴宁牵马在院中转了一圈:“前几日我请人到辽东开原买匹好马回来,机缘巧合,找到个举止怪异的女真马商。”
“若是私马,都会打上自家的私印、编号。可他卖的马身上并没有印字,而是在臀、肩和尾根等处有相同的新鲜烙痕。”
按察使兴致盎然,立刻有人将马印的图样摹下来呈给他看。
“这文字有些模糊不清,有些像汉文翻过来的样子,是不是?”婴宁拍拍马臀,马儿立刻顺从地转身,将马臀上的烙痕对着按察使,“这应该是女真人用的文字,只是他们烙马,一般只烙一处就够了。这匹马之所以印了这么多,是为了掩盖原先烙上的官印、监印等等。对比历城马场的这几匹,位置都是一样的。”
几个衙役上前比对,果真一致。
“只要是官营的马场,要烙什么印、烙几个都是定好的,位置相同再正常不过。”何大人不为所动,嗤笑道,“就算这是马场拿出来私卖的,你又如何断定是本府所出?”
“我不仅敢说这马来自济南府,我还能认出是经过我手的哪一匹、得过什么毛病。”婴宁丝毫不怵,转向何大人,“大人,我既站在这里,难道是装样子唬你的?现在老实交代,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证据没拿出几分,人倒先抖起来了。按察使头疼道:“行了,你若真有能叫本官信服的证据,立刻呈上来。莫要再瞎逞威风。”
“大人可能看不清楚。”婴宁拎起马的右后蹄,手指在蹄甲后跟处蹭了蹭,“就在此处。”
按察使一抬手,便有个衙役凑上去细看。只见马蹄甲靠下的最边缘处有一串凹痕,隐约能看出是文字。只是因蹄甲磨损,字迹只剩下一半了。
“这是我在马场看诊时,自己做的标记。”待衙役将凹痕的形状拓下来,婴宁才将马腿放下,在衣裙上拍去手上污渍。
婴宁最初在沂水马场干活时便发现,马儿更多的时候都在四处乱跑,并不总是乖乖待在马厩里的。原本的兽医办事糊弄,常常把东家的药错喂给西家吃,因此婴宁上岗后便琢磨出了自己的一套办法来。
“我单独写了一本医案,将编号、病症和用药都粗略记下来。只是平日逮到谁看谁,也不方便拿医案比对,我就用这种方式标记,一看便知道先前做过什么处理。”
婴宁指着拓纸上模糊的痕迹:“喏,这是说它性格温和,左膝疑似有伤,已经骟过。”
按察使接过纸张,仔仔细细地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狐疑道:“就这么几个字,能看出这么多?”
“我自己刻的,自己看得明白就行了。”婴宁举起几匹用以比对的马蹄来让衙役继续拓印,“其实有几个帮手的兽医和活计也能看懂,我和他们说过。”
旁人或许不以为然,对于婴宁来说,这却是个十分令她骄傲的法子。如今马匹管理严苛繁琐,马口比人口算得都清楚。为了区分辨认,官有的马匹大多自出生起就要被烫上各色不同的烙印,每三年还要重烙。辩来历,烙一下;辩岁口,再烙一下;就连点验、阉割时都得顺手烙个伤疤上去,以示标记。沂水马场的兽医就曾教她用小印往马耳朵里烙印以作记号,说是烙痕可以消退,平常也看不出来。
烙伤容易恢复,往往也不那么限制行动。只是她不忍听见那些马儿被烫烙时凄厉的悲鸣罢了。
“凡是经过我手的马匹都有刻记号。这标记可以证明,这匹马曾在历城或沂水的马场呆过。”婴宁转头望向何大人,眼神中带着挑衅,“不对,沂水的马,不还是历城的马吗?无论如何,都是何大人手下的官马被私运到辽东转卖,这应当毋庸置疑了吧。”
“怎知不是你随意弄来什么乱七八糟的野马,一番伪装后拿出来诬蔑本官?”何大人显然也是措手不及,却仍强装镇定。
“其一,这刻痕是新是旧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二,女真人的烙马印,民女如何弄得到?”婴宁扬眉笑道,“其三……我一介白身,又有什么仇怨非得污蔑何大人?”
“你记恨赵公义以功名逼迫!”
“记恨赵大人,只告他便是了。”婴宁立刻道,“民女告的是你们两个!”
“你!”
“肃静。”按察使紧蹙眉心,无奈手边没有抚尺,只得阴沉着脸喊了一句。
两方不再扯皮,而是同时咽下一口唾沫望向按察使,仿佛在等候最终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按察使终于转向何大人:“何老,马场历年死伤损耗的马匹,可有按月注册啊?”
何大人咬牙道:“……案牍繁琐,马官通常是留到年关一道注册的。”
“哟,留到年关就不显多了?”婴宁嘟囔道,“一年少说没了三十匹成马,不如赶紧找个出马仙儿算算吧。”
“肃静!”
婴宁闭嘴不言。
何大人忽然眯起眼——她是怎么知道三十这个数目的?
可惜他没来得及想清楚,便听有衙役来报:“大人!赵主簿似是快不行了,是不是找医师来看看?”
“怎么不行了?”按察使思绪被打断,怒道,“该审他了他就不行了?”
何大人猛地抬起头,只听屋里惊天动地的一阵狂呕,随后有人惊叫起来。
众人皆望向堂中,只见赵公义面朝下倒在地上,身边一滩湿哒哒红艳艳的肉,不知是什么骇人的东西,将数个高大壮实的衙役都吓得瘫软在地。
一个衙役大着胆子走过去,捧起其中一块肉——
四条细而软的东西垂落下来,似乎是什么动物修长的四肢。
……
纠缠了一整日的疑案还是被迫中止,只是这次婴宁并没有再提出异议。
经过一番商议,在场众人最终被要求三缄其口:毕竟从大活人口中呕出一堆未成形的马胎这种事说出去,是要损害衙门威严的。
事情虽然还没有定论,但婴宁已将手中大半的牌面打完。夜里她吹着冷风,回想自己白日里的表现,不仅感叹:平日里讨价还价真不是白练的,若光拼嘴皮子,那几个老头子谁能在她手下过三个来回?
正洋洋得意着,婴宁耳尖一动,挑眉道:“是我赢了。”
身后脚步声一顿,她补充道:“应该。”
陈子永轻叹道:“此事是论不出谁输谁赢的。”
婴宁转过身,静静看着他从假山之后走出来。陈子永低下头嗫嚅片刻:“……娘子不信我。”
“轻信于人,容易被坑死。”
陈子永听了,露出个有些心痛的神色。
“陈大人,我明白你是为何。”婴宁抱着右臂,懒洋洋地倚在廊柱上,“只不过你有你的大义,我有我的私心。”
“可何大人并未亏欠于你!”陈子永急切道,“他是个好官,他为的都是济南百姓,行事上略有违制也无可厚非……”
“是吗?”婴宁忽然直起身打断了他,“那你可知道他库中有怎样的奇珍异宝?你可知他许给赵公义怎样的官职?”
陈子永愕然后退,她便步步紧逼:“怎样能算‘好官’?多年前赵公义也曾为我哥哥讨过公道,可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难不成还要念着那点恩情放他一马?”
陈子永后背重重撞上假山。他终于理清了一点思路:“你早知道赵公义背后的人是谁。”
见婴宁默认,他只觉得心中发堵:“……说要与我站在一边,也不是真的。”
“那又如何。”婴宁丝毫不留情面,“若不是我,陈大人恐怕还在马场外打转,发愁如何交差吧?如今罪臣伏法,大人有功,何必追究这些细枝末节。”
陈子永无力辩驳,气闷道:“娘子,西三府百万的平民与你并无私仇。来日没了何大人,他们又该如何?”
“啪嗒”,檐上未干的雨水滴落下来。婴宁垂下眼:“与我无关。”
没错,手握权柄的不是她,发号施令的也不是她。
二人僵持良久,陈子永终于率先退却:“衙中有医官,还是请人来看看手臂才是,在下告辞。”
自从被廷杖压过,婴宁便再没有用过右手。
他才刚走出几步,忽然忍不住回过神没头没脑地道:“橘络降火,还是不要撕得太干净比较好。”
“?”
婴宁怔了怔,忽然气极反笑,扬声叫住他:“陈大人。”
陈子永顿足,却不敢抬头对望。
“陈大人今年该过三十了吧。”她状似无意地问道,“家里可有小姐公子了?”
陈子永闭上眼,忽然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是他自欺欺人,为这场绮遇而编制的壁障。
“……嗯。”陈子永难堪地应声。
“山东偏僻,夫人应当很挂念大人。”婴宁嗤笑道,“这边产的蜜橘不错,也给家中寄些尝尝吧。”
说罢她便轻飘飘地走开。
与陈子永擦身而过时,婴宁稍稍驻足,眼神戏谑,欣赏了一瞬他脸上精彩的神色。
“本想回请大人一顿饭的。不过如今想来,那日的工钱,就当是我的还礼了。”
今天答辩被骂了个大的……之后要大改有点崩溃
不过和朋友看了《好东西》,现在舒服一点了^^
许愿下周榜单只有1w字TT,下周真的要忙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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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