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这边请。”
先前对老丁头吆五喝六的衙役如今客气得很,满面堆着笑意。
老丁头轻哼一声,暗地里已出了满身的冷汗。
他先前已向赵公义妥协,为马场十数匹不孕的母马做过处理,如今正要回县衙里去复命。
“小人参见赵大人!”见了赵公义的面,老丁头立刻双膝发软,“马、马场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赵公义正在写一幅字,憋着气一言不发。老丁头心里七上八下,跪得两腿都麻了,才听上头搁下笔、长舒一口气:“干得不错。”
“本官看丁老医术高明,行事老练,不比马场原先的兽医差。”对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更辨不清试探,“还得劳烦丁老过几日去盯着那边配种,换了别人,本官不放心。”
老丁头连声称是,脑海却乱成了一团麻——这下真是完了。要他盯着配种,待几个月后母马身体亏损一命呜呼,不就能拿他老头是问了?
毒啊!老丁头心下暗骂,抬起脸却笑得谄媚:“哎,大人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他配合得出乎赵公义意料。主簿大人盯着他,片刻后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有先生这句话,本官……”
“大人!”正说话间,门外忽然有人来报,“原先那位婴宁大夫来了,大人可还见吗?”
老丁头一愣,连忙装作很意外的样子:“大人,婴宁正是小人的徒儿。这几日总是找她不见,其实小人平日里做事,总是有徒儿在一旁帮手的。”
“是吗?”赵公义忽然笑了,冲那小吏一扬下巴,“叫进来。”
说着,他俯下身颇有兴致地盯着老丁头:“丁老有所不知,先前我是找过婴宁姑娘的。可惜她不识抬举,不肯为本官效劳,还出言无状。本官很好奇,她平日里对师长也是如此狂妄吗?”
老丁头连忙低下头,眼看着一滴汗珠从自己下巴滴落,砸进砖缝。
“丁老这个岁数了,怎的还识人不清,收了这样的女儿做关门弟子。”赵公义似是很遗憾地叹了口气,“也不知她平日在外扛着丁老的牌子,误了多少事、惹了多少祸。”
“弟子为人确实鲁莽,”老丁头只听肚里“咕噜噜”直叫,紧张得腹中一阵绞痛,“但她于此道颇有天分,若能与小人一同帮大人分忧……”
“哈哈哈哈哈哈!”赵公义抚掌大笑,远远看见婴宁低着头走过来,心中快意,“我看不见得。丁老一两日便能解决的问题,她竟晾了本官半月。丁老您说,本官该拿她怎么办呢?”
说话间,婴宁已经大跨步进了屋,听见这句话也不害怕,目不斜视直直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地发出“梆”的一声响。
“大人,婴宁今日是来请罪的。”老丁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婴宁,只看见她下颌紧绷,背挺得很直,“夫君与此事无关,还望大人高抬贵手,不要为难于他。”
死丫头吃错药了?老丁头懵了,眼珠疯狂乱转,下一刻便见婴宁俯下身,干干脆脆地磕了一个头。老头来不及震惊,只能跟着她一道磕,婴宁上来他便下去,两人转车轮似的磕了三轮才作罢。
“‘请罪’?你可知请罪是什么意思,上来便给本官提要求。”赵公义被她几个响头磕得舒爽极了,跷起腿往后一靠,“是本官有罪还是你有罪啊?”
“大人将师父也请来,说明此事非同小可、迫在眉睫。我也不是来找死的,直说吧——大人忧心的事,我能解决。”婴宁直起身望向赵公义。虽是仰视,却不卑不亢,让人有种被套进去了的错觉。
……
沂水县自有照料马匹的衙役,也是做兽医出身的。母马因连年带驹不堪重负的情况这些年并不少见,实际上赵公义早就被告知过。
他也不是傻子,知道杀鸡取卵、揠苗助长的法子行不通。可担子已经揽在身上,再怎么勉强,也必须解这燃眉之急。
所以赵公义在根本上最需要的,还是能长期、彻底地解决问题。
——前往济南府的马车即将出发。县衙门前,老丁头眼中包着两泡热泪,紧紧抓住婴宁的双手。
“死丫头啊!”老丁头压低了声音哀嚎,“你死外面算了,老子长到这岁数容易吗?你就这么看不得我多活几年?”
在衙役的盯防下,婴宁也相当感动地扑上去紧紧抱住老丁头:“师父!”
“小点声,别露怯。”婴宁在他耳边飞快地道,“按我说的做就是了,我有办法。”
老丁头惶恐道:“你说得容易,万一事成后那小子卸磨杀驴怎么办?”
“不是万一,他必杀的。”
“那你还?!”
“烦死了!你放一万个心,我死了都不会让你死,行了吧?”婴宁扳着老丁头的肩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高声道,“好师父,徒儿去了!您千万保重!”
说完她便扛起包袱冲车夫点了点头,飞快地钻进车中。
“徒儿!”老丁头见状也只得冲马车挥挥手,咬牙切齿,“早去早回,师父等着你!”
好一出感天动地的师徒情深,可怜老丁头不知婴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回到沂水县马场,按照婴宁给的方子走一步看一步。
——婴宁向赵公义承诺,她有法子确保母马一怀两胎,且不损耗基底。
“事不宜迟。若大人信得过,师父留在这里,我即刻动身去济南,将这法子给他们也用上。”婴宁不顾老丁头的无声抗议,自顾自道。
赵公义不言语,居高临下地凝视她许久,终于开口:“本官怎么可能信得过你。”
婴宁道:“大人可以信不过我,只要信得过自己就行。”
“这是何意?”赵公义懒洋洋地一笑,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婴宁忽然抬起手向身后一指:“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了,说来年朝廷便会下令,叫东三府与西边一同承担马役。若是真的,届时的数字可不是如今能比的了。大人有信心供上?”
啪嗒。
笔搁上的笔杆没放稳,适时滚落。
赵公义登时便僵住了,许久后才惊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真是外面传的,大人不知道吗?”婴宁一歪头,佯装意外。
赵公义正是这么被她唬进套子里的。
他心里乱得很,不知这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漏就漏了,偏偏还漏在他的地界上,若是……
赵公义不敢细想,只能照婴宁说的,将她送去济南马场,争取早日立功。
婴宁坐在嘎吱作响的马车上,神情晦暗不明。
芸芸众生,只有人讲究说膝下有黄金。她对着赵公义跪拜叩首,本应只是稀松如抬手般的动作罢了。
但怎么可能不介怀呢?一旦清楚这动作在对方眼中代表着什么,跪便不只是跪。婴宁意识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跪得不以为意。
她撩开车帘向外面一瞧——远处有浮来山的顶峰立在云雾中,静静蛰伏。
“这是你成人必经的路。”数日前,银杏曾这么对她说过。
银杏还说,她很好,不必多言劝慰。
婴宁眯起眼,隐约能看见深红的寺墙,却看不见银杏树。
……她一点也不好。
车帘在她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一边眼眸。婴宁忽然感到有些恍惚,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踏上这条路。
许久后,她放下车帘,视线却恋恋不舍,仍望着山的方向。
车内一片黑沉。婴宁没有丝毫动作,如同一尊冷峻的石雕。
……
深夜,婴宁终于抵达济南府,被安置在马场内的一处旧屋。
这间棚子原本是堆草料的,后来改建成住所,却没人肯睡。婴宁倒是不挑,问人要了些干草铺在床板上,随意垫了些衣服便躺了下去。
沂水县跟来的衙役本是要看着她的,见状也觉得没必要紧盯,只在不远处马头住的屋子里凑合一晚,次日一早便回去复命了。
而婴宁也起了个大早。马场的大致情况上次已经摸清,如今她一拍胸脯,张口就打包票说要所有目前没怀着孕的,连管事群长的老婆都被稀里糊涂叫来了。
婴宁查下来,发现这些母马多多少少都有些胞宫的毛病。她花了两日的工夫一一清理诊治过,这才开始写药方,叫人买来往草料中混。
群长姓张,自打见了婴宁把手从马屁股里拔出来,“哇”一声吐了满地后便面不改色继续走向下一匹马的样子,就对她多有防备。用老张的话来说,做事太拼命的女人是最叫人看不上的。**太强,便显得掉价了。
这话是老张的闺女偷偷告诉婴宁的。彼时她正背着箩筐捡马粪,婴宁正好闲着,便极麻利地帮她捡满了一筐,还教她如何锻炼腰背的力气,使起劲儿来更轻松省力。
听婴宁说家里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她便对婴宁更加亲近,一股脑儿将平时在马场没人能说的话全讲给婴宁听。
婴宁听了老张对自己的评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扑哧”一声,终于乐了。
这么多日过去,她还是头一回笑得这么发自肺腑。
“别听你爹的,”婴宁替小姑娘掸去袖口的粪渣,嘴角久违地上扬,“那是好处没落到他头上。不信你等着,若是你拼了命地往上爬,成了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他能不爱你爱到疯了才怪。”
已补完。
话说我本来写了“隐约能看见明黄的寺墙”,忽然福至心灵查了一下才知道南方的才是黄的,北方(包括山东定林寺)的寺墙应该是红色!
没常识的笨比作者生活在一个没有寺庙的地方啊私密马赛……到南方上大学之后逛了挺多寺庙都是黄墙,还以为全都是黄色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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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