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言。清冷寂寥的府邸门前只有婴宁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幽蓝鬼火黯淡下去,在她身周无措地转了一圈。
“无所谓了,”婴宁抹去脸上的泪水,撇开脸生硬道,“反正你们人类都是这样,做什么都有借口。”
“对不起……”鬼火轻轻靠近婴宁的脸颊,“娘不想让你伤心。”
“你已经让我伤心了。”
那是不一样的。吴氏还记得家中传来父母噩耗时,自己彻底崩溃的那个瞬间。
万幸的是,当时她身边还有小小的婴宁,以及她的狐母。
还好,婴宁已经出嫁了,不至于独自面对这艰难的告别。
“你夫君还好吗?对你怎么样?”吴氏轻声问,“你有时会任性,他都能包容吧?”
不。一点都不好。
婴宁想向母亲倾诉自己对王子服的愧疚与怨怼,此刻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了。
她能看出火苗正一点一点变得虚弱,也许再过不就便要彻底熄灭了。
吴氏留下一缕魂火与她做最后的道别,她不希望只留下埋怨,让她担忧。
“……都好。”婴宁只能违心地垂下眼,努力回忆起王子服最初的样子,“他个性好,人也好。从来不会发脾气,我想做什么他都会支持。”
吴氏的的声音更轻了,带着疲惫的笑意:“那我就放心了。当初你选他时,我……”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就很放心。如今你自己有本事赚钱,也别忘了和夫君好好相处。夫妻是一辈子的伴儿,你平日行事张扬,也别太压着他,知道吗?”
婴宁想要反驳,却依然道:“知道了。”
“还有你小姨。她和你一样脾气急,但她是真心疼你的。你们早已经是一家人了,你要主动包容人家,知道吗?”
“……知道。”
吴氏还想继续说下去,婴宁只得打断她:“娘,你就没有别的要同我说吗?”
时间真的不多了。
“怪我。”吴氏局促地笑了笑,声音中却难掩将泣未泣的酸涩,“娘真想你永远待在家里,无灾无虑。可我想着等有天我不在了,你得有人照顾、有事可忙才行。”
不然,吴氏也不忍叫婴宁下山去,嫁作人妇。
吴氏的魂火只剩下半个手掌大小,每跳动一下,都变得更加黯淡、透明。
“我给你缝了几件衣裳,还有些财产法器,都留在你原先住的屋子里了。小荣不愿意下山,你劝一劝。若实在不行,便随她去吧。”吴氏零散地交代了一些事,声音越来越轻,“我先前拿给你夫君的锦囊……你一定要打开看过,不要叫他知晓。”
婴宁死死捂住脸,不让自己发出抽泣的声音。
“小毛……娘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想着你。”
吴氏最后一次叫她的乳名,声音已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你最勇敢,最会照顾自己了……是不是?”
婴宁用力摇头,泪水夺眶而出,沉重地砸在青石板上。
她将最后一点似有若无的火苗捧在掌心中,只有感受到这份滚烫的灼痛,才稍微产生了一些抓住了她的实感。
“是。”开口时声音破碎一地,婴宁却竭尽全力回答道,“我会的。”
空气中隐约闪过一丝释然的轻笑。婴宁将双手捧在心口,感到火焰带来的疼痛与瘙痒一点、一点地平息。
而她身后,满院的秋海棠以极快的速度凋零、萎缩,直至彻底干枯。
……若她真的修炼成仙,能在六道轮回中再次见到阿娘吗?
婴宁缓缓张开颤抖的双手——掌心完好如初,没有一丝伤痕。
……
母亲睡前不知怎的,竟失手砸碎了茶碗。
她想着大概是因为自己挂念着儿子也许会被黜落的事,所以心神不宁。于是早早和衣卧下,罕有地很快便入睡了。
她再次恢复意识时,只觉得额上凉凉的,什么人正用冰冷的手指梳理她的鬓发,很轻柔、令人困倦。
耳边有个女人在胡乱哼唱着儿时熟悉的童谣。她觉得那声音十分熟悉,想睁开眼睛看清是谁,眼皮却好似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
再试着抬起手臂,发现身体同样沉重无力,动弹不得。
这是遇上鬼压床了?
母亲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慌乱,后背一凉,隐隐地冒着冷汗。
而那“鬼”似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慌乱,动作顿了顿,竟然很快便收回了手。
母亲能感觉到,“鬼”还在床边,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她大气也不敢出,极力装作依旧睡得很熟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鬼”终于叹了口气,紧接着母亲便感到身上一轻——是它离开了。
母亲谨慎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果然看见床前空无一物,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了。
她心有余悸地抚着心口,不知为何,总觉得怅然若失,好像身体里有一根弦忽然断了。
忽然房门被人敲响,王子服在门外无精打采道:“母亲,方才看榜的人来过,说我没中。”
“什么?”母亲立刻翻身下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去开门,“谁看的?看清楚了没有?”
“——我看的。”眨眼睛,婴宁忽然从王子服身后冒出来,笑眯眯的,“看了好几遍呢,没有哥哥的名字。”
说完她猛地向前一步,挤开王子服,站在他原本的位置上。王子服一时重心不稳,向母亲的方向栽下来——
母亲立刻就要去扶,却不想自面前的地面上不知何时竟裂开了一道巨大缝隙。王子服的衣袖擦过她指尖,整个人头朝下坠入那道无底的深渊!
母亲差点当场吓疯,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几乎下意识地也往那缝隙里跳,却被婴宁用力扳住肩膀、逼视双眼。
“小姨,你们为什么欺负我?”婴宁眼神空洞,脸上带着一丝妖异的呆滞,“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做什么,欠收拾了是不是?”母亲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想要后退,却被她死死禁锢住双肩。
婴宁的脸缓缓凑近,眼神却没有一丝变化。
“因为自己吃过苦,便也要叫我吃一遍,是吗?”婴宁的语气同样不带起伏,“是不是?是不是呀小姨?是不是?”
婴宁提问的语速越来越急促,母亲用力捂住耳朵,那声音却仿佛无孔不入,几乎要震碎她的五脏六腑。
“不……不是。”母亲紧紧咬住牙关,艰难道,“我什么都没做。你要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从未阻挠过……”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谁知下一刻,婴宁的声音忽然变得疯狂而凄厉。
她指尖几乎要陷进母亲的双肩,獠牙刺出、眼泛青光:“我需要你帮我!你为什么不帮我?!”
母亲心神巨震,脚下砖石一块接一块地塌陷,房屋也猛烈晃动,灰土和木屑像飞雪般洒下来。
而她只能看见面前婴宁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向下淌着沙砾——不是泪水,是沙砾。
再低下头时,只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趴在婴宁脚边,用手捧起那些沙砾狂笑着高喊:“金子!我找到金子了!”
刹那间,一切混乱的吵嚷戛然止歇,万籁俱寂。
——女人猛地直起身,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房内漆黑一片,不过才后半夜而已。
“呼……呼……”母亲颤抖着大口呼吸,连忙将床头的灯烛点亮,整个人缩进被子里。
漫长、诡谲而恐怖的一个梦。
心底不详的感觉更甚,母亲不自觉地推开窗,朝浮来山的方向望去。
夜色之中,大山像一座巨兽蛰伏着,草木随风而动,像是巨兽的呼吸。
……
清晨第七只鸟叫过以后,小荣醒来了。
她揉揉哭肿的双眼,抬头一看,婴宁将自己捧在手心里,仍呆呆地望着远方出神。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交谈。
婴宁在家中休息了几日,帮着打理了些杂物,将庭院里的花土也重新翻过一遍。
原先许多的花树都靠着吴氏的法力才开得那样好。如今吴氏的力量彻底抽离,它们竟在一夜之间全部枯萎了。
除了小荣,家中还有几个帮忙扫洒的小妖,只是不常露面。婴宁琢磨了几日,将他们聚集起来,吃草的给草、吃肉的给肉,全部遣散离去了。
而小荣这孩子心眼直,是从来不会改主意的。
婴宁象征地劝了几句,便和吴氏说得一样,随她去了。
——婴宁离开的那日,天色和她第一次下山修行时如出一辙。
云压得极低,像是山刚出窍的魂魄。
“我走了。”婴宁走出好远,回头冲小荣挥挥手,提高声音道,“别等我,想走的时候就走吧。”
——我走了,娘!过几日我就回来了,你等我,别走远了!
婴宁有些发怔,那只手静静地垂下来。
远远的,小荣冲她点点头,握着比自己还高的笤帚转身走进院门。
“孃孃说,等她不在了,这满院子的花树都是我的。”
在婴宁询问为何执意留下的原因时,小荣这样答道。
“我不能走。我的树都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
小松鼠近日显得有些消瘦,双颊却依然在笑起来时显得胖鼓鼓。
来了!
真是只有上班上课的时候才知道周末的好……大家周末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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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