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四月廿八,莒县狱中一名死囚离奇丧命。
民间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传闻甚至说那名女囚犯是艳鬼变的,复仇过后便丢弃肉身,逃之夭夭了。
县衙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次日还张贴告示,警示民众不语怪力乱神。
这么一来,最头疼的当属县尊大人。他原本想着案情恶劣,要将琵琶仙枭首示众,谁知还没等结案宣判,人竟然莫名其妙地没了。
最重要的是,琵琶仙并非死在收押的监房,而是死在刑房里了。
女囚犯之间已经传开了,琵琶仙被司狱带走拷问以后,便再没能回来。是否狱卒下手没轻重,严刑拷打致人丧命?大牢里关的女人可都不简单,若她们借此闹起事来,还不得乱套了。
幸好,琵琶仙的尸身还在。一干狱卒从昏迷中醒来时,便看见她倒在血泊里,右手握着刑架上拆下来的半截铁片,左手腕子上开了好几道纵向的伤口。血色已经干涸发黑,她的神色却十分平静。
为了平息流言,莒县县令大手一挥,令琵琶仙于闹市陈尸三日,以儆效尤。
——另一方面,也好叫百姓看明白琵琶仙是畏罪自杀。
……
事发之后,李三贵在屋里躲了整整两日,连上茅房都不敢落单。
他信了人家说琵琶仙是来复仇的艳鬼,不由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生怕她接着要来杀自己。
所以即便没了碍事的夫人,他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满院子年轻貌美的侍女,他往日里垂涎三尺,如今倒是连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
听说琵琶仙曝尸闹市,他终于大着胆子出了门,带了一屋子的壮丁,要亲眼去看。
出门前,李三贵忽然想起琵琶仙先前送给自己的那支木簪,不禁一阵恶寒,连忙将簪子翻出来,丢在炉子里烧掉了。
他不知道,门外院墙上的一角,有双褐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李三贵一行离开后,婴宁终于跳下来,在空气中仔细地嗅闻。
李夫人有几个孩子,却不见谁为她格外伤心——就连在自己的亲生儿女也与她不甚亲厚,大女儿嫁得远,也未曾回来露一面。
这世上会为她流眼泪的,如今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婴宁循着气味,很快便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柴房。门外没有人把守,却挂了一把大锁。婴宁只用指尖一划,铁锁应声而开,被她稳稳接在手里。
“有人吗?”她轻手轻脚地进屋,眯起眼,在黑暗中搜寻目标。
角落里,有一坨什么东西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婴宁连忙上前,将那东西翻过来——果然,正是李夫人身边的那个亲信江氏。
江氏微微睁开眼,嘴唇干裂,脸色蜡黄。看清婴宁的那一刻,她眼皮颤了颤,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死死拽住婴宁的衣领!
“你和那贱人是一伙的……”她眼里忽然迸出狠厉的光,“是你们害死了她!”
“行了,别闹。县衙已经查实了,你家夫人是自己上吊的。”婴宁四下张望了一圈,迅速扯了块布来,绕过江氏的腋下兜住背部,又紧紧绑在自己身上,“她没了,我猜你也不会好过,这才来搭救。怎么好心当成驴肝肺呢?”
江氏被她背在背后,忍不住发出吃痛的呻吟。
“时间紧迫,你听我说。”婴宁没有多耽误,背着人立刻出了门。
“想必你也知道了,琵琶仙正是你家十几年前卖出去的婢女阿猫。”她爬上院里的假山顶,扶着背上的人蹲下身,紧紧盯着两丈远的院墙,“你好好想想,被李夫人卖掉的丫头可不少,难不成个个儿都想勾搭老爷?”
不等江氏反驳,她纵身一跃落在院墙上,随后一转身,攀住房檐,身体翻到墙外垂下来,又轻又稳地落地。
江氏被吓得惊叫连连,四肢死死扒住婴宁的身体。
“别自欺欺人了。你家老爷好色,那些小姑娘难不成还能反抗?”婴宁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顺着巷子飞快地跑了起来。因为身上背着人,她跑了一段路便开始气喘,“琵琶仙如今也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你放下吧。”
江氏咬紧了牙关:“……你懂什么!我从小就伺候小姐,跟了她三十多年。她死得冤枉,我绝不甘心!”
这回婴宁却不明白了:“我一直想问你件事儿哈——做奴才怎么还有上瘾的?”
江氏闻言一怔,下意识地感到愤怒,却不知如何反驳。
“有人和我说忠臣死谏,是为君王万民。”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到城墙根下,婴宁将江氏放下来,面色复杂,“可你不是忠臣,夫人也不是皇帝。你能如此真心地待她固然有情有义,可你也是个人,总得为自己做打算吧。”
说完,她看了眼日头,掏出一块银锭塞进江氏手里:“难道你觉得夫人她会不在意你的死活吗?”
江氏呆呆的,目送对方道了珍重,便转过身隐入人海,了无踪迹。
……
话说李三贵看过了琵琶仙的尸首,心下松了口气同时,不禁又有些遗憾——琵琶仙就算是死了,依然是如此赏心悦目。
可惜他前前后后砸进去那么多白银,都打了水漂。
几日间,他家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这一露面,难免惹人瞩目。
李三贵连忙以手掩面,在家丁的簇拥下回了家。
一踏进院门,便有人来报:后院柴房里的那个不见了。
真是晴天霹雳,李三贵顿时急了,他将江氏关起来不给吃不给喝,正是怕她一心为夫人报仇,到外面去瞎说些什么。
他连忙问下人江氏的身契在何处,竟没人知晓。往常这些事情都是夫人打理,如今人没了,竟没有谁能接得上手。
“上她屋里去找,一定是藏在她的嫁妆箱子里了!”李三贵抬脚就往后院走,可真到了夫人房门口,却猛地刹住了。
他还记得那日这屋里血腥可怖的场面,实在是没有踏进去的胆子。
于是李三贵随手指了几个奴婢进去,叫人将夫人的屋子翻了个底儿朝天。
过了老半天也不见身契,李三贵这下有些急了——不止江氏,院子里还有好些奴婢是夫人随嫁妆带来的呢,若这些人的身契都找不见了,他日后还要如何调遣这许多人手?
正想着,他只听骨碌碌的声音靠近,轻轻碰到脚尖。
低头一看,地上正静静躺着一支木制的发簪,与他不久前才烧掉的那一支别无二致。
“咚”的一声,李三贵两脚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这……”他瞪大了双眼,两腿猛地蹬着地面,试图远离那根木簪,“鬼、鬼、鬼……”
“鬼啊—————————”
尖叫声响彻云天,将急匆匆跑进内院来的家丁吓了一跳。
见李三贵愣得像丢了魂,家丁连忙上来扶他:“老爷,出事儿了!”
李三贵惊恐地转过头,只听家丁慌慌张张地报道:“我方才听说,琵琶仙的尸首在光天化日之下,忽然就不见了!”
……
日头渐渐落下去的时候,白梅村附近的一片小山坡后响起了什么东西翻土的声音。
过路人听见动静,本想翻过坡去察看一番,可想起那后面是什么地方,又暗骂一声,加快脚步慌忙离开了。
“这边,都是,差不多岁数的,大姑娘——”而山坡后面,有个满头大汗的少女正一锄头一锄头地挖着坑,一边挖,一边嘴巴还念个不停,“你们,好好相处,不要吵架,知道吗!”
眼见着大坑的尺寸差不多了,婴宁终于丢下锄头,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汗水,坐在地上直喘气儿。
而琵琶仙无声无息地躺在她身边,神情安然,好似只是在小憩一般。
“……”婴宁看着她的脸,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这边条件没那么好,但是胜在人多,热闹。我在梦里见过,这边埋的姑娘都蛮好相处,你不用担心。”
沉默了一会儿,她将琵琶仙打横抱起来,轻轻安置在坑里。
散土一点一点盖在琵琶仙的身上,好像一身温暖沉重的棉被。她冷了十多年,好像只有此刻才睡得安稳。
“我平时也会常来看一看,打理一下。”婴宁做这活计已然熟练了,很快便盖起了一座结实的小土包。
她满意地在土包上拍了拍,又将准备好的木碑敲进土里,燃上一把香火。
“你在那边缺什么,这几天里就赶紧托梦给我,我好替你烧过去。”她想了想,忽然想到,“你需要琵琶吗?我不会剪那个……等我之后有钱了,干脆给你烧一把真的过去。行吗?”
她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朵路上捡的白色野花,用一块石头压在坟前:“你不说我就当是同意了。还有,你在那边如果见到一个穿素色的小姑娘——十五六岁、嘴巴翘翘的那个,替我劝她一句:别老在我梦里远远看着,又什么话都不说,成吗?怪瘆人的。”
野花被微风吹得抬起头,轻轻晃了晃。
婴宁也抬手晃了晃:“那我走了。回见。”
语罢,她将锄头捆在一旁的枯树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远了。
原地,新立起的木碑角上刻了一把琵琶。而正中则空空如也,并没有刻下姓名。
今天烤了超级香的舒芙蕾、、、、、简直是黄油蛋奶香的空气、、、好满足UU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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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