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秋儿原本并不叫作“秋儿”。
她原本是李夫人买回来的,起了个名字叫紫述。后来李三贵嫌李夫人起的那些名字文绉绉的拗口,便干脆全给改了,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乃至风雨雷电,应有尽有。
“我那时候年纪小,只记得娘说过低头做事,别往主人眼皮子底下凑。”秋儿手里紧紧绞着帕子,眼里带着哀伤,“可老爷日日在院子里转悠,谁又可能逃得掉呢。”
李三贵似乎对未长成的少女有些特殊的偏爱。
说“少女”已经算是体面了。实际上那些都是十二三岁的小萝卜,不像孩子那样简单,又没有大人那么完整。
他自己也有好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儿,倒不见多上心,反而对院子里的侍女兴致盎然。
“春儿姐姐是第一个。老爷倒也不会多做什么,只是摸一摸、叫到房里单独伺候。可后来夫人发现了,大发雷霆,竟说要将春儿姐姐卖到……那种地方去。”
婴宁听了,心下忽然一动:“‘那种地方’,是指勾栏院吗?”
秋儿点点头:“正是。当时老爷拦下来了,还将春儿姐姐收了房。但夫人依然怀恨在心,处处刁难。早几年老爷宠爱姐姐,倒还过得下去,只是后来……”
都说色衰而爱驰,可春儿还没长到成熟的年纪,便已经被弃之敝履。
春儿那时才不过十四岁。
李三贵对她的兴趣抽离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李宅上下彻彻底底的无视与遗忘。李夫人命人将她关在屋里,只按时送些食水,其余自生自灭。在李三贵本人的默许下,春儿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死去了。
那是个漫长的过程,久到人们从唏嘘转为麻木。可等到李三贵将手伸向秋儿自己时,这场死亡才重新变得真实。
——那天窗外下着雨,李三贵难得睡在夫人屋里。秋儿蹲在门口值夜,潮气从脚底阴冷地漫上来。
她实在太累了,干脆抱着双腿坐下来,靠在门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惊醒,在黑暗中隐约看见面前蹲着个人,正在脱她的鞋。
“哈?”婴宁联想到那个场景,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他脱你鞋做什么,想自己穿啊?”
秋儿摇头,脸上浮现出十分难为情的神色:“我当时也吓坏了,立刻就要喊,谁知老爷却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
——嘘,别怕。
李三贵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完,又将脸凑过来。秋儿这才看清,他脸上是带着笑的。
他将鞋袜丢在一边,两手忽然滚热地握住秋儿的右脚。秋儿下意识瑟缩,李三贵却反而抱着她的脚往怀里塞:“你的脚真冷啊,我来替你暖一暖……”
那些阴森的细节已经模糊,秋儿能记起来的,只有当时自己双脚的确被捂得很暖,连身上都不那么湿冷了。
不知是因此还是别的什么,她完全忘了该作何反应,整个人好像被从那个荒谬的场景中抽了出来。
她努力地思考,脑海却始终一片空白。
应该害怕吗?可他似乎真的是为了帮我。
那么应该感恩吗?
是我反应得太过了吗?
无数飞虫般的念头包裹着她的脸嗡嗡作响,却无法捕捉。唯一清晰在秋儿脑海中闪过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如果被夫人知道,会死。
……
“所以你就愿意帮李三贵扳倒夫人?”婴宁愣了半天,才理清这其中的逻辑,“有没有搞错,难不成害死春儿的……”
好像还真的是李夫人。
虽然隐去了许多前提条件,可归根结底,下令让春儿磋磨而死的,的的确确是李夫人。
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脚底漫上来,婴宁趴在桌上,只觉得自讨没趣。
此刻连她向来蛮横霸道的逻辑都被绕了进去,她想跳起来大喊,说这是不对的,张开嘴却无从辩驳。
秋儿身上还带着伤,此刻终于撑不住了,发出痛苦的呻吟。
婴宁看看她,又看看门外。
“你想活命吗?”她突然这么问。
秋儿一怔:“自然想。”
“你也看到了,方才李三贵叫人来,正是要取你性命的。”婴宁向床铺的方向扬扬下巴,“现在你的救命稻草不是李三贵,是我。”
秋儿忙不迭地点头:“明白,我什么都听神仙的。”
婴宁将嘴吻拱进她手心,安抚地蹭了蹭:“那就好好等着,为我祈祷吧。”
……
祠堂里,李三贵正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化身一张渔网,立刻将秋儿从院子里捞出来。
李十八方才得令,已经去而复返:“老爷,各门都已经封死了,都说没人出去过。”
“那便是瓮中捉鳖,总有找到她的时候。”李三贵咬牙切齿,瞪了一眼地上的李夫人。
果真说迟则生变,只不过一小会儿没看住,最重要的证据就丢了。李三贵愈发焦躁,心里隐隐升腾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都怪那个死丫头!李三贵想着,等到事成,定要想办法把她全家都拉下水,好好整治一番。
“还有一事。”李十八琢磨着开口,试探道,“先前婴宁姑娘说,老爷与琵琶仙的事可能会受影响,那老爷还去赴约吗?”
李三贵不屑地摆摆手:“去,怎么不去。又不是要娶她做正妻,怕什么。”
“——大胆。”
屋内忽然响起一道洪钟般宽厚粗犷的声音,震得烛台牌位一齐晃动。李三贵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说话都结巴,向屋外的李十八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抓了抓:“你、你、你听见了没?”
李十八却是没听见任何异常,一脸莫名其妙:“听见什么?”
“——我乃李氏保家狐仙,还不速速叩头!”
那声音不男不女、无喜无怒,只回响在祠堂的每一个角落,话音刚落,祠堂上空又适时炸响一声惊雷,好不威风。
而躲在供桌后面的婴宁听见雷声,又是不由自主地一缩,冷汗直冒。
……王母娘娘在上,小妖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李三贵两膝一软,直挺挺跪在石砖上,用力叩了几个响头:“小小小小人不知仙家在此,多有冒犯!”
天地良心,连个神位都没有,他怎么知道家里还供过保家仙啊!
婴宁掐着嗓子,继续忽悠道:“李三贵,你背信弃义、陷害发妻,本仙皆看在眼里。枉我保李氏财运亨通数百年,竟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三贵着实是吓坏了,冷汗将华贵的衣袍浸湿好几层:“小人知错了!小人一定给仙家多添供奉,请仙家饶恕!”
此时的李夫人也并未听到任何声响,只看见李三贵疯狂对着供桌叩头,演着滑稽的独角戏:“小人也是走投无路,为延续李氏血脉而出此下策,仙家明察!”
“——走投无路?”那声音忽然更响了许多,带上了明显的威压,“事到如今,还在狡辩!”
婴宁叩了叩牙,离李三贵最近的一根香烛忽然猛烈地烧起来,差点燎着他的眉毛。李三贵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改口:“都是小人的错!小人一定改过自新,好好和夫人过日子!”
差不多了。婴宁又道:“这就是你赎罪的态度吗?”
“不不不不是,”李三贵连头都不敢抬,“只要仙家肯提,小人做什么都原因!”
婴宁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我已白白地保了你多年,你不事供奉,自有人原因供!我的神位就在藤萝后西边的第一间厢房床下,你将我安置到最好的庙里去,随上许多香火钱,这才算完。”
李三贵一听,这不行啊,万一保家仙走了,自己的财运也跟着走了怎么办?
“这……先父从未告知小人此事,小人若知道,定是日日香火供奉的呀!”他急得都忘了害怕,一心只想留住自己的“财神”,“仙家可否再给小人一次机会,笑容定当……”
“——还敢顶嘴!”一时间狂风呼号,连屋外的李十八都被吹得睁不开眼。李三贵只得连连称是,立刻叫他去请“保家仙”的神位。
没过多久,李十八果然抱着一块木牌回来了。木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书“李氏保家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神通广大胡神大人”一排狂草。
李三贵看看那字,心说还真是气势威猛的大仙,更加敬畏:“仙家息怒,小的明日就请您去庙里享福。”
“不要明日,现在立刻去办。”
她见李三贵还抱着那破木牌子郁闷不肯撒手,懒洋洋地放了个钩子:“若是你有心,将原先的供奉都补回来,说不定本仙哪天便大发慈悲地愿意回来了。”
李三贵连忙称是,脱下自己身上柔滑厚实的丝绸外袍,像裹孩子那样细细包好,交到李十八手中:“快马加鞭送去定林寺,再包五十两银子,必定亲手交给法师,嘱咐他们好好供奉。”
李十八虽不明就里,见到这诸般异像也明白事情紧急,立刻领命而去。
“——还不给你老婆认错!”
李三贵脚下一滑,这才想起来给李夫人松绑,又将她扶起来,弱弱道:“夫人,我知错了。”
李夫人这回不笑了,反倒是一脸严肃地打量着他,好像他脑子出了毛病。
“……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让夫人受委屈了。”李三贵狠下心,重重抽了自己两巴掌,“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吧。”
婴宁看见他龇牙咧嘴,终于满意了:“这还差不多。记住,若你还对夫人做出不忠不义之举,就是将全部身家都供上来,我也绝不再保你!”
“是是是,小的谨记大人教诲!”李三贵又朝供桌叩拜。这一次,他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回音。
抬起头,只有香烛晃动,似乎真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离开了。
婴宁:已乖勿劈。
电脑坏了,手机打字好容易打错UU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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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装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