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回来!”孙母死死攥住婴宁的手臂,被她一路从屋里拖到屋外,“你不是说能看好我儿子吗?这还没看呢!”
婴宁很纳闷:“你是听不懂我说话吗?快放开。”
婴宁先前告诉孙母,他们一家残害一条人命,遭报应是常理,先前孙大爹的死无全尸就是最好的佐证。而孙大只是不痛不痒地躺着,已经是幸运了。
孙母自然不能接受这个说法。
“她自己命不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付了钱的!”孙母手忙脚乱地从贴身的暗袋里摸出条黑乎乎的东西,塞到婴宁眼前。
那是半截已经发黑的素银镯。
婴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甚至无法准确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愤怒?恶心?痛快?怜悯?
可她的心跳平稳,并没有那样强烈的波动。
婴宁握住孙母的手,在她瞬间燃起希望的眼神中,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
……
对于常年平静无波的白梅村来说,这次“怪病”的流行算得上是一场浩劫。
大家合计下来,村里陷入昏迷的患者足足有二十八个。而整个村子里老老少少加起来,拢共也只有不到三百人。
更奇怪的是,中招的基本都是些青壮年男子,只有零星几个妇女、老叟。婴宁毕竟在白梅村生活得不久,认识的人少,一时间内也难以发现这些人有什么明显的共同点。婴宁带小泥鳅看过,他们身上和王子服一样,缠绕着浓重的死气。
快死了还有这么多垫背的,倒是不亏。
这话说出来,自然又是挨了母亲一顿胖揍。婴宁悻悻地揉着脑袋:“开个玩笑嘛,放松放松。”
“什么时候了还开得起玩笑?!”母亲掰着指头给她细细地数,“八月初就要进场考试,考前几日是什么都学不进去的;从七月底开始倒推,最短最短要两个月的时间巩固,也就是说六月前必须得学到可以应考的程度。如今将近三月了,时间本来就不够,他这样睡下去还怎么得了!”
振聋发聩。
婴宁都听傻了:“……不是吧,他都这样了,还要考?”
“不考还活着做什么。”
“……”婴宁冒死谏言,“小姨,要不我给你找个大夫看看吧。”
见母亲没接话茬,婴宁又大着胆子道:“实在不行,就叫我师父来……呃!”
小泥鳅背着竹篓进门,就看见婴宁蹲在墙角,捂着鼻子生气。
她小心翼翼地将竹篓放下:“药草我带回来了。”
母亲用热水拧了方帕子,弯下腰给她擦脸擦手。母亲手劲很大,小泥鳅的脸总是被擦得很痛,也不好意思说。
婴宁照着驱风散邪的方子先煮了汤剂给王子服灌下,又试着用鸡血、黄纸等画符作法,为他固魂补元。
忙活了大半天,王子服鼻血都快给她补出来了,叫小泥鳅来一瞧,依然是烟雾缭绕,没有一点好转。
“怎么办啊……”婴宁摸了摸脸。自己就是个半吊子,她娘如今又指望不上,如今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如果实在不行,只能再熬上几日,等到清明上山,给她娘上了香火再问。
可婴宁听说过,有些人终年昏睡却不死,躺在床上日日蹉跎,连屎尿都需要人伺候。
她想象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接受给王子服端夜壶——她跟人家还没熟到那个程度。
拖是不可能拖的,在王子服在她心里的形象变得不美好之前,必须得找到办法把他弄醒!
婴宁越想越着急,干脆化成原型咬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了起来。是她的错吗?如果她不进那趟城、如果她再早一天回来,情况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转累了,她便在桌上卧下,下巴垫在蓬松的尾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子服。
一夜未睡,困意如潮水漫过全身。小狐狸眼皮一点一点落下去,最终陷入沉睡。
……
村子里冷清得反常。一个高大俊俏的青衣青年走在土路上,狼狈地躲避着道边乱窜的野狗。一只鸡尖叫着扑到他脚边,翅膀扑扇起漫卷的灰尘。
青年连忙弯下腰,拍干净绣满暗纹的袍角。
他外貌与衣着都与这个平凡的小村格格不入。一路上,不少人偷偷投来探究的视线。
“这位乡亲。”青年在一座破旧的小院前驻足,见一个老者坐在地上捣鼓着什么,便直接走上前问道,“您知道王秀才家怎么走吗?”
老丁头刚找出半本翻烂了的医书,正用粗针缝起来,准备拿给婴宁看。他抬头打量着那青年,长得倒是不错,就是神色莫名像他认识的某个人,看着就来气。
他冷哼一声,没有搭腔。
青年尴尬地左摸摸右摸摸,半晌才再次鼓起勇气:“那、那您认识一个叫做婴宁的姑娘吗?应该是不久前嫁来白梅村的,不高也不矮,很漂亮,喜欢笑。”
“漂亮吗?”老丁头把书往地上一扔,“没见过世面。”
这便是认识了。青年欣喜若狂:“在下莒州高氏独子高玉,是婴宁姑娘的旧识,麻烦老前辈带我去见她。”为表诚意,他从钱袋里摸出块拇指大的银子,塞到老丁头手中。
有钱不赚猪头三。老丁头迅速将银子塞进衣兜,拍拍屁股站起来准备套牛车。谁知绳子都解开了,他瞥一眼高玉,忽然福至心灵——
难怪他觉得熟悉,这小子和王子服一样愣头愣脑,皆是一脸书读多了的酸腐。王子服倒是对自己恭恭敬敬、照顾有加,反而让眼前这小子显得更加恼人。
老丁头这么一联想,兜里的银子都不香了。他立刻板起脸,将牛栓了回去,冲高玉招招手。
“前辈,我们不坐车去吗?”高玉走了许久,早已是一脑门的汗。
“坐什么车!”老丁头一掌在他背后留下个脏手印,“才几步路,腿儿着去!”
村中小道七拐八绕,高玉找到王子服家门口的时候,日头正高悬着。王子服家的院门大敞,院中一个妇人正把被子抱出来晒。
他还准备敲门,谁知老丁头直接抬脚跨进王家院子里:“大妹子,有人找。”
高玉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伯母,婴宁姑娘在吗?”
他做好了被婴宁夫家人盘问乃至暴打一顿的准备,谁知母亲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转身进屋去叫人,反而让他格外坐立不安。
老丁头相当熟稔地自己倒了茶来喝,这才想起来问:“你和宁丫头是什么关系啊?”
高玉早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我是她年少结拜的干哥哥,早年她在我家读书。”
“读书?”老丁头“呵呵”一笑,挖苦道,“她要读过书,怎么连千字文都认不全。”
这话也不是高玉瞎编的。当年刚认识婴宁的时候,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几个简单的常用字,后来认识的字有大半都是高玉教的。想到这里,高玉心里又涌上一阵酸涩。
恰好母亲揪着睡眼惺忪的婴宁从房里出来,高玉见不过两三日的工夫她便憔悴了许多,还以为她夫家人刻薄寡恩、偷偷关上门来虐待她,立刻气血上涌,上前一步:“婴宁,你还好吗?”
婴宁立刻吓清醒了。倒不是担心别的,只是她先前就梦到高玉前来纠缠,如今迷糊着看见他,差点以为噩梦成真。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婴宁抄起竹匾,将正晒着的辣椒全泼在他脸上:“我哥哥还没死呢,滚!”
辣椒籽蹦进眼角,高玉当场泪流不止。母亲连忙上来拉开:“这是做什么……他是你什么人?”
老丁头看着热闹插嘴:“干哥哥。”
婴宁:“老相好!”
老丁头一个跟头从凳子上跌下来,茶水泼了满脸满身。
……
“他这样,你打算怎么办?”高玉指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王子服,嗓音颤抖,“难不成你要和个连床都起不来的废人过一辈子?”
婴宁一巴掌扇掉他的手:“你有病吗?不会说话就把嘴锯了。”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高玉还想还嘴,最终忍住了,压抑着怒气:“我是为你好。婴宁,我不介意你跟过别人,你跟我回家,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的。”
婴宁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你算老几。”
“你留在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有什么好处?若他真的醒不过来了呢?”高玉咬牙切齿,忽然扑上来,紧紧抱住婴宁,“你身世本就可怜,没了依靠要如何生活?”
“……”
真是忍无可忍。
婴宁一声暴喝,双手撑在他胸膛上用力一推,直将他推飞两尺,趔趄着撞在墙上。
“少自以为是。”婴宁一步步逼近,两眼闪着野兽独有的凶戾。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行?”她靠近高玉,犬齿慢慢变尖,呈现出可怖的、非人的样貌,“就像当初认定我能接受你的欺骗、做你的外宅一样?”
曾经娇俏的脸蛋上只剩下骇人的神色,狰狞扭曲、凶神恶煞。高玉被她嘴里的血腥气一喷,霎时间毛骨悚然、魂飞魄散,两脚一软“咚”地跌坐在墙根。
婴宁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想起所谓“父亲”面对狐妖真身时,嫌恶而恐惧的神情。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婴宁的声音变得粗哑,只说:“滚。”
青年闻言,不顾一切地向外爬去。
这一刻,高玉心中灵动可爱的狐妖婴宁彻底死去,只余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将令他胆战心惊的恶鬼邪魔。
23:57!!!!
我c,白天修文删掉了三百字结果刚才发现当日更新字数是要减掉那三百的……我的小粉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崩溃
*8.10编:花花断了干脆请假一天,晚上来放个七夕小剧场……大家七夕快乐哦~
——七夕小剧场——
为了这个大日子,王子服特意腾了一整日出来,计划让婴宁好好高兴高兴。
一早他便精神百倍地睁开眼——身边空空荡荡,婴宁已经起了。
怪了。王子服走出房门,发现婴宁正板着脸坐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怎么了?”见状,王子服也不敢惹怒她,只能小心翼翼走上前,揪着她的袖子晃了晃,“谁惹你啦?”
婴宁只是摇摇头,脸色更难看了。
“要不要上街去?今日集市有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王子服谨慎地发出邀请。
“好啊。”婴宁抬起头,嘴角用力一咧,挤出一个无比勉强难看的微笑,“哥哥想干什么都可以。”
“……”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婴宁这种诡异的状态一直到了市集上也没有好转。两人手牵着手走在街上,一个苦大仇深,一个战战兢兢。
“姑娘,赛巧穿针,胜者可得香囊一枚。”一个小贩没眼色地迎上来,见两人贴在一起更是喜笑颜开,“给夫君赢一个吧,玩一把只要两文钱!”
婴宁转过头,又朝王子服扭曲地一笑:“哥哥,你想要香囊吗?”
王子服哪还敢想,连连摆手。那小贩见状连忙拱火:“七夕是女子乞巧斗巧的日子,别人都给夫君赢了,就你没赢,夫君岂不是面上无光?”
……
两刻钟过去,婴宁被心惊肉跳的王子服半拉半哄地离开小摊。
“多谢客官!”那小贩眉开眼笑,还是挑了个香囊递给婴宁,“您玩儿了这么久,虽然没赢,小店还是友情送您一枚。下次再来啊!”
婴宁差点就要暴起掀了那摊子。王子服慌忙谢绝了小贩,驾着婴宁的胳膊带她离开。
“想开点,妹妹。”他绞尽脑汁为婴宁找补面子,“虽然你不会穿针,但是你会扎针啊!老刘家的猪都吃不动饭了,你一针下去妙手回春,谁有你手巧啊。”
婴宁“哼”了一声,勉强接受这个说法。
两人最终买了几大包巧果、巧酥回到家,母亲正给小泥鳅洗头发。
洗头水里加了桂花,香甜怡人。婴宁却见了水盆就跑——母亲一伸手揪住她的后脖领子:“快点,一会儿水就冷了。”
婴宁挣扎了一番,实在拗不过母亲钢铁般的手指,只能“砰”一声化回原型,被母亲捞起来放进水盆。
水温正好,母亲用桂花、柏叶、皂角细细揉搓着狐狸,从嘴筒子一直挠到尾巴根。婴宁心里其实对这种按摩一样的沐浴方式很受用,后腿无意识地挠着耳根,面上却从不肯透露出来。
夕阳正好的时候,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加上一只赤狐,并排坐在院子里晾头发。
王子服见婴宁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给婴宁准备了一支青玉发钗,原本自己看着还满意,如今却怕这点薄礼不足挥散她的坏心情。
“……妹妹。”月上梢头,万籁俱寂的时候,王子服还是把婴宁拉到瓜棚边上,悄悄拿出了那支发钗,“虽然不知道你今天为何不高兴……今天是你的节日,希望这支钗子能让你开心些。”
婴宁平时不爱戴这些叮铃咣当的东西,但还是立刻接过来,插在头发上。她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用力扑进王子服怀里。
“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东西……”婴宁侧脸挤在他胸膛上,嘟嘟囔囔:“就是一直弄不好,我很生气。”
原来是因为这个。王子服忙表决心:“只要是你送的,什么样我都喜欢。”
婴宁摸摸索索从身后拿出一个四五寸的木匣子:“我听说七夕有喜蛛应巧的说法,蜘蛛在盒子里结的网越密,来年的运气就越好。”
王子服已经开始感到头皮发麻。
婴宁撅着嘴打开那匣子:“可是我养这蜘蛛都好几日了,它怎么都不肯结网。”
那匣子里赫然是一只巴掌大、腿长而粗,还长满茸毛的骇人生物。
王子服强忍着“嗷”一声把匣子丢出院子的冲动,缓缓合上匣盖。
“妹妹,这不是喜蛛,是瘌蚜。”王子服将那匣子放在一旁的桌上,不动声色地将婴宁拉开,“这种虫子长得像蜘蛛,不过是不吐丝的。”
“……”婴宁不愿意相信自己像傻子一样养了一只不会吐丝的蜘蛛整整七天,“真的假的?”
“真的。”
“……”
半晌尴尬。
“咳,其实我还抓了些喜鹊,藏在灶台后面。哥哥你想吃吗?”
“那个不能随便吃,快放了……”
“哦……”
明月皎皎,静默无声。
小泥鳅睡不着觉出来打水喝,侧耳一听,瓜棚的方向竟真有一男一女低声细语。大人说,那是牛郎织女说悄悄话的声音,只有幸运的人才能听见。小泥鳅害怕打扰仙人一年一度的相聚,蹑手蹑脚地回房去了。
而层层叠叠的叶片深处,婴宁和王子服紧紧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若月亮阴晴不变、四季也不再更迭,也许他们会年年相似,岁岁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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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