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机、重启、关机、重启,我时常认为,人就是如此,承受不住的时候,人就会失控,无论是哪种形式,很难说得上是冷静。但有时死一般的冷静是比其他激烈的表现更可怕的一种,所以为了防止自我崩溃,人就会在适当的时机“关机”。然后再“重启”,人就会继续运转。我醒来的时刻,就是“重启”的时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获救的,我睁开眼时,看见的是清冷的天空。而我正躺在草丛里,躺在溟的背上。我宁静地躺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但溟还是察觉到我醒了,我听见了他熟悉的苍老的声音:“那座岛崩塌了,现在已经消失了,天空再也没有那座岛了。”
我没有吱声,我不知道天岛的崩塌意味着什么,但我隐隐觉得所有的一切快要结束了,所以有点不太在意接下的走向了。我整个人很疲惫,我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么。
这趟旅途的收获,我想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沙漠中与我对视的鱼头鸟,它唤醒了我陈旧的回忆。都已经走的这一步了,其实我也差不多想起来自己是谁了,难的是面对自己,理解自己,我有点不忍心去戳破这个梦,去揭露自己的真相,那样太让人难堪了,对我来说很残忍。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感觉我的呼吸都在颤抖。
溟说道:“我正在带你去就近的一座岛,这座岛我多少有点儿了解,它叫‘囚岛’,一座很小很小的岛,一间屋子大小。事实上,这座岛就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屋子,不过,屋子没有门,只有一个小铁窗。据说,每个人从窗子里瞧见的,都是不一样的。”
溟说的这些,并没有让我产生好奇或兴奋,我表现得很淡然,就像我已经知道会发生了什么一样。在抵达那座岛前,我安静的不可思议。我头脑已经不再冒出别的想法,只是平淡地选择了接受现在以及将要发生的所有。也许这叫做坦然处之,但在我看来,这不是的。
“谢谢你,溟。”
溟停止游动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已经抵达囚岛了。于是我起身,站了起来。我站立在扎根于龟甲上的草丛中,白色的蒲公英永不停息地飘散在空中,逐渐化身成远去的浮影。
眼前是一座很特别的岛,它坐落于茫茫云海中,却是最不像岛的,它只是一间黑色的屋子,正对我的那一面墙中央开了一扇铁窗,铁窗之下,有一条通向铁窗的黑色台阶。目前我看不见铁窗里有什么。
“这次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可以随时叫我接你离开这儿。”溟像之前一样,用藤蔓将我送到了台阶上,随后便闭上了眼睛,像睡着了一般。
我没有犹豫,顺着台阶来到了铁窗前,我走到最高一层台阶时,我的脸刚好可以趴在窗户上。
我透过铁窗朝屋子里张望,看见屋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几面黑漆漆、光秃秃的墙,便是坐在正中央背对着我的人。我只能看见这个人的背影,根本看不见这个人的正面。
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忽然感觉嘴巴有些干涩,发出声音对我来说,此刻有些艰难。我伸出手,抓住了铁窗的栅栏。窗户是冷冰冰的,就像这间屋子一样阴冷,连同这屋子里的空气都变得沉重、压抑的起来。
我只能沉默以对,我对这个屋子里的囚徒,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可是坐在屋子里的那个人身体颤动了一下,居然说话了:“你来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这个人听见没有。
“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你去下一个地方吧。”这个人用疲惫的声音说道。
“可是……”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好半天,我才又接着说道,“你就没想过出来吗?你……明明不喜欢这地方……”
那屋子里的人头脑晃了晃,似乎在摇头:“我出不去。”
我知道这个人在撒谎,其实是可以出去的,就像我可以走出沙漠一样。我也知道没有谁可以把这个人关进屋子里,是这个人自己主动为自己建造了这间屋子,主动把自己关了起来。
我感到很愤怒,便说道:“为什么?你可以出去的!而且我出现在这里,不也是因为你吗?我的出现就表明,你曾经想过要出去!”
我的声音像狂风暴雨般响亮,但是屋子里的人迟迟没有回应我。
过了很久,在我泄气将要离去的时候,屋子里的人又说话了:“也许吧。但你真的知道你自己要追寻的是什么吗?你又知道我究竟在想什么吗?你不要装作一副清醒的样子来唤醒我或改变我,你和我一样,明明都很迷茫痛苦。”
这一瞬间,我哑口无言,找不出辩驳的话语。
“放弃吧,无论怎么做都没用的……”
听见这声音,我心里很难过,不知道是为这个人,还是为我自己。我注视着那道漆黑的背影,脑海中闪过各种各样的想法,我想着怎么劝说才能让这个人走出去,可是想得头痛欲裂,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词,后来我盯着这扇铁窗,走了片刻神,那大概就是巨大的精神压力之后,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甚至不自觉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走到这窗边,抬头看看外面呢?”
那个人身形再一次颤动,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竟然忘记了这屋子里还有扇窗供我瞭望。好吧,那我就起来看看吧,看看你究竟是谁。”
屋子里传来一阵响动,那个人站起,转身,绕过椅子,慢慢走向了我,我看见那个人抬起脸,直视我。我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可同时理应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个人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容:“你记得我吗?”
我心中忽然涌动一种悲悯的情绪。我想我应该记得,我不能忘记。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吧。”我如是说道。
“你说的没错。可是就算出去了,又能如何呢?你有勇气面对外面的一切吗?你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因为你我就是这样的人——平凡、普通、渺小,大部分时候懦弱无能,总是想着逃避,遇到事情,总是很惊慌失措,而且又很孤独,有时还很冷漠,对自己比对别人还冷漠。这样的我们,即使出去了,也还是避免不了自伤。”
“你还不如……和我一同留在这里。”和我一墙之隔的人缓慢地诉说着,低下了头。
我承认这个人说得半分不差,我也找不出理由说服这个人。要说我没有动摇,那肯定是假的,可是,我现在很清楚自己该离开这里。因为我知道,留在这里,结果也不会多好,只会不停地轮回;出去了,也不会有多好,但是至少,我还能做些什么,我还有可能跳出这无休无止的轮回。
我知道我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这个人的想法了,便说道:“我明白了,但很抱歉,我不能留在这里,再见。”我转身走下了台阶,随之而来的是身后传来了剧烈的震动声响。
溟像提前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在这时睁开眼,用藤蔓把我拉回到了他的背上。当我回到溟的身上,再去看那座囚岛时,发现囚岛不见了,囚岛上的囚徒,也跟着囚岛一起沉沦消失了。
或许囚徒与囚岛一起,陷入了无尽的缥缈之中了吧。
“再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