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很大的树林,每棵树都粗壮如柱,叶茂根深。我走在林中,就好像走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之下。只不过这蛛网不是蜘蛛吐的丝织造的,而是由无数个交错延伸的枝叶汇集而成的,在这里行走,就等于在阴影里行走。因为这里很暗,枝叶把天空遮得太严密,光线如丝柱,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树林很安静,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连风也没有。脚下是黑色的软泥土,我每走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这次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一点儿也不感到累,只是觉得很烦躁。也许我又一次在森林里迷路了。我感觉我每次都走在重复的路途上,可分明这些路、这路上的景象是不同的。
于是我停了下来。
这次我停下来不是想休息,只是在想,还有没有继续前进的必要。往前走,也不见得就能有新的发现,或者说能够走出森林,那么,难道我要往回走吗?
我转过身,向后看去,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跟着一只黑色的兔子。
他个子很小,就是一只普通的成年兔子那般大,然而他却像人一样穿着一件精致小巧的深蓝色西装站在我面前,抬起头,用一双深邃的大海般深蓝的眼睛看着我。
对此我也不再表示惊异,我已相信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了。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很谨慎地观察这只来历不明的兔子,他让我感到后怕——我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的,而我却毫无察觉。
我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一会儿,等他说话,可是过了许久,他一动不动,只是望着我。
我忽然起了个坏主意,我要突然冲他大叫,吓唬吓唬他。这么想着,我猛地俯下身喝道:“嘿!”
我的脸突然迅速地贴近他的脸,声音又如此大,可他还是毫无反应,他的眼神毫无波澜,眼睛里只倒映着我的脸,那张脸是扭曲变形的。
我瞬间对他丧失了所有兴趣,索性蹲下身,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就在这时,他的视线也随我的动作下移,他不用再费劲地抬头仰望我了。
我歪着脑袋看着他,他也立马随我歪脑袋,他头上的两只柔顺的长长的兔耳朵一下子歪倒了。
我把头拨正,他也马上拨正脑袋,两只长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这是一只奇怪的兔子,一个会模仿别人动作的兔子,真奇怪。
“你好。”我平静地说道。这次我保证我的声音足够温柔。
他眨了眨眼,抬起一只前爪,指了指我的头顶:“一片叶子落在了你的头上。”
“哦,谢谢。”我说着,伸手探了探自己的头,果然扫下一片黄绿的叶子,那片叶子从我头顶落下来继续飘落,掉在了我和兔子之间。
“你是谁?你为什么跟着我?”我问道。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发问,而且我相信兔子一定会回应我,他正呆呆地注视着我。
兔子说:“我是喀左,是这座森林的居民,你是森林的客人,我当然要好好关照你。”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来迎接我?”
“这不行,因为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你面前,我只能偷偷跟着你。”
“这又是为什么?”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森林里的规矩就是这样,我选择了你,但不能主动找你,只能等候你发现或找到我。如果你不回头,你就永远不会发现我。”
兔子认真地盯着我的脸说道。
我咯咯地笑道:“我已经发现你了,你要怎么做?”
“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可以带我走出森林吗?或者带我去一个新的地方。我在这里走了很久,这里很无聊。”
喀左点点头,说:“我不能带你走出森林,但我可以带你去我家,那里有很多森林朋友,他们都是这儿的居民。如果你去了那里,你绝不会感到无聊,你只会感到无尽的快乐。”
“那太好了!请现在就带我去!”我唰地站了起来,心里又有了点希望。
“跟我来!”喀卡说着背过身,一蹦一跳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走到快极了,我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跟着他跑了起来。
我们在森林里快速穿梭,跑了很远,只见前面渐渐显现出一棵巨大的古树,树下有一个很大的树洞。
喀左飞快地跳跃着,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黑色弧线,当他在洞前止步时,我还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跑着。
喀左回过头来看着我,这时我已经走到洞口且汗流浃背。这真是一场漫长地追逐,就仿佛我跑了一段很远的距离,我的双腿都有些发胀发酸了。
我不禁呼哧呼哧地说道:“哈——太累了,没想到这么远!”然后我凝神望去,在洞中,我看见了一张低矮宽大的圆木桌;一只像人一样直立起来、穿着黑色背心的橘毛狐狸;一只看似普通的绵羊,可是他会用灰溜溜的眼珠瞪着我;一只弯腰驼背的灰色独眼狼,他和狐狸一样,更像人,但是他没有穿衣服,而且他左脚跛了,在洞中走来走去,似乎在等谁,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最后,是一个戴着漂亮面具的人,这个人个子不高,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赤足坐在一张木椅上。他们之中,只有戴面具的人是坐着的,洞中只有一把椅子。
洞口很大,完全可以容纳我直立走进去。喀左看见我到洞口后,他一步步跳到了面具人的身边。我却站在洞口犹豫不决,因为洞中的他们全都注视着我,像看怪物一样打量我,仿佛我是个异类。这让我感到很恐惧,甚至让我产生了自我怀疑——有问题的是我,不是他们,对吗?
面具人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率先开口了,这是一个少年的口音:“你为什么不进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不回答是更好的,直接照他的话去做更好。于是我畏畏缩缩地走进了洞里。
橘毛狐狸笑了起来:“为什么她要发抖?为什么她和我们不一样?”听声音,这是一位成熟的女士。她的眼睛也是橘色,像橘色宝石一样漂亮,可是她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尖牙,让我莫名很害怕。
独眼狼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跟前,瞪着灰色的眼珠,低声道:“只要她留下来,很快就和我们一样了。”独眼狼发出的是一个中年男低音。
白色的绵羊咩咩地叫着跑到我脚边,不停地用头蹭我。我的紧张感消失了不少。
只有喀左,他自从进入洞中后,就不再出声了,他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仿佛刻意隐藏自己。他是所有动物中最小的那个,可是我还是会注意到他。
面具人拍了拍手,空无一物的圆桌上忽然之间冒出数张盘子,每个盘子里都装着丰盛的美食:美味的水果、热气腾腾的肉汤、流油的烤猪等等,洞中香飘四溢,我闻着味,肚子就开始咕咕响了。
面具人又拍了拍手,桌上冒出一个木瓢,里面盛着鲜红的液体。面具人说:“这是石榴酒,喝了你就能成为森林的居民,和我们一样了。”
我站着不动,目光落在面具人那张苍白的我面具上,面具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图画,没有装饰,没有表情,它就像一张白纸,我根本看不出他的心思。一个人的脸,总是会有表情的,可是一张面具,却什么也看不出。
“我叫浣心,我没有脸,你盯着我看也没用。你走不出森林的,这个森林有来无回,你还是喝下石榴酒,留在这里吧。”
留在这里,是指留在森林里吗?还是留在这个世界,可是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我告诉面具人:“我要离开这里,寻找出路。我不想留在这里。”
浣心发出一串刺耳的笑声,他笑了很久才停下来:“你既然来到这里了,为什么要离开?你不明白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吗?”
独眼狼拖着大尾巴,朝我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你过来!”我的肩膀被抓痛了,但我不敢反抗他,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推搡着来到圆桌前,桌上放着一瓢石榴酒。
“呵呵,喝吧,留在这里,你会快乐的。森林不会有痛苦,每天都有聚会和美餐,我们会成为你的朋友,永远陪伴你。”狐狸笑着对我说道。
“但是,我不愿……”我正要再一次拒绝,之前的那只绵羊滚到我脚下,咩咩地叫唤。那叫声太难听,把我的话打断了。
我沉默不语,任凭绵羊叫唤。或许他们就是想用一种声音堵住另一种声音,他们想阻止我发声。
我也的确无力去张口说些什么,我觉得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那就索性不说吧。
浣心说:“既然你不吃,那么你们吃吧!”
他说了这句话,其他动物全都扑到圆桌上吃了起来。他们越吃越欢快,吃得眼睛都发红了,弥漫在洞中的香味越来越浓,慢慢的,香浓到让我觉得发臭了,香味越来越刺鼻。
他们还在疯狂地吃着,好像盘中的美食取之不尽,我却不饿了,被恶心得吐了一地。
浣心的面具是正对着我的,也就是在“看”我吧。他看着我,一点儿表示也没有。
可是看着这样的景象,我却呕吐不止,腹痛难忍。
“喝下石榴酒,你就不必忍受现在的痛苦。”浣心的声音冷冰冰在我耳畔响起。
他说:“是你自己要到这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