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所有人都对乔月客的出现没有一点意外,在练白德与煌帝国最年长的两位皇子死去之后,这座宫殿就陷入了一种诡秘的沉寂与阴森的沉默之中,走在铺的整整齐齐的青石地板上,哪怕周围人来人往,都听不见一点脚步声。
而在这种气氛之中,自然就没有人会去关注这个被秘密幽静的神官到底是怎么消失,又是怎么出现的。
练白瑛在看见乔月客的一瞬间就哭的停不下来。她一头扎进了乔月客的怀中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肩膀颤抖着嚎啕大哭,哭的声音嘶哑都停不下来,只有抱在乔月客腰上的手越收越紧,似乎想要将自己嵌进乔月客的身体里面一样不肯放手。
“没有好好休息吗?”
乔月客本来想伸手摸摸练白瑛的脑袋,但是抬手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满手的鲜血,不动声色地擦干手上的血迹之后才轻轻的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发尾,揽着她的肩膀轻声问道。
练白瑛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把乔月客抱得更紧,黏在她的身上根本一步都不走开。乔月客揉了揉练白瑛的脑袋,对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退下,才对练白瑛轻声说道:“你这样我不能走路了,我来抱住你行吗?”
在见到练白瑛之后,乔月客才稍微收敛了一点身上尖锐的锋芒,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的刀刃,一点一点的归于刀鞘之中。
练白瑛虽然没有回话,但是乔月客却能够感觉到她圈在自己腰上的手松了松,总算是松动了一点。
因为这几天的痛苦显然没有怎么照顾好自己的练白瑛被乔月客抱起来的时候让乔月客也感觉到了她的消瘦。练白龙虽然并没有被落下照顾,但是亲眼看着自己最尊敬崇拜的两位兄长被自己的母亲烧死在面前,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打击未免也太过沉重了,被乔月客带离那片烧成火海的废墟之后他就一直昏迷不醒,哪怕身上的伤势在护身符以及乔月客的保护之下并没有太过严重,但是对他来说,心理上造成的创伤几乎可以毁了他的未来。
但是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所谓注定的未来,所谓的命运,这种事情在她眼前循规蹈矩的发生过一次之后就已经足够了。
未来到底如何……这不是由命运决定的。
而是由她。
“为什么会这样……”
练白瑛圈住乔月客的脖子,像是一只小猫一样将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脖颈里面,只有眼泪顺着颈子落进了衣襟,从一开始的滚烫到冰凉,像是勒进了创面之中的绷带,黏连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之上。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练白瑛的年级还没有大到可以理解这种事情,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宫殿会着火,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最崇敬的两位兄长会正好出现在那幢着火的宫殿之中,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一向健康的父皇为什么会突然病逝,而自己的母亲却毫不犹豫的准备改嫁给自己的叔叔。
她唯一能理解但是却不想接受的,只有自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父亲与两位兄长这件事情。
原本是小妹妹的她成为了这个家之中最为年长的长姊,被狼狈的推出来的她茫然的不知所措,除了沉默着照看自己昏迷之中的小弟,不知道该怎么做别的事情了。
还好还有她在……
她抱着乔月客哭的天昏地暗,只能模模糊糊的想到这件事情。
……还好还有她在……
乔月客沉默的抱着练白瑛坐到了床边,她看着练白龙脸上那块烧灼之后留下的疤痕,仿佛依稀看见了练白雄与练白莲在火海之中面目全非的模样,连伤疤的边缘在指腹下划过的时候,都仿佛残留着滚烫的温度。
“我与你哥哥们……本不该在相处的时候花费太多的感情的。”
“但是我们都太自信,也都太贪心了。”
“所以我总是不大喜欢和人相处。”
乔月客说到这里似乎是笑了一下,但是那点比流星还要迅速的消失在她唇角的弧度没有任何人发现,连她自己都恍如未觉。
“相处的久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感情这种东西,总是不受你控制的。七年为他们出生入死,对我来说……还是太漫长了。”
要是当着练白雄和练白莲的面,乔月客绝对不会这么说。她不喜欢将感情这么赤/裸坦荡的摊在当事人面前,她总是固执的不愿意表露自己的真情实感,不管是在行为上还是在言语上,她最擅长隐藏的就是这些了。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
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真的过于漫长而又过于亲密了。
血与火总是能摧毁很多东西,也同样能够浇灌很多东西。在那样的危险之中,他们被迫不能分离日夜相伴,经历过最危险的困境,面对过插翅难飞的绝境,为同一件事流血,为同一个目标浴血。到最后这样的彼此依赖成为了习惯,等到彻底分离的时候,才发现对方的血肉已经在自己的骨骼之上扎了根无声无息地生长起来了。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还有什么样顽固的种子是不能扎根发芽的?
这样维系在一起的感情代替了他们为战争流出的鲜血在血管之中涌动循环,乔月客知道,练白雄知道,练白莲也知道,只不过在没有面对这一天之前,他们都没有想到这样建立起来的感情会这么刻骨铭心。
“……那你会走吗?”
练白瑛在乔月客说道这里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一种非莫名的惊慌,她从乔月客的颈侧抬起头,哭得红彤彤的眼睛执着的望向乔月客,揪住她的衣襟,带着些不安的问道。
“我不知道。”
乔月客望着练白龙有些出神,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残忍而又坚定:“我不知道。练白雄和练白莲死后,留在煌帝国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不确定我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所以我也不能给你肯定的回答。”
……真是可笑,结果到最后,她还是沦落成了这样。
乔月客一面在心中讥讽着自己,一面却又感到如同沉溺在深海之中窒息一般绵长而又绝望的痛苦。
“……可是还有我,还有白龙,”练白瑛将乔月客的衣襟拽的更紧 ,眼底也流露出了一点不自觉地哀求,“雄兄和莲兄不在了,可是我们还在。”
乔月客这才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了一样将视线转到了练白瑛的身上。练白瑛看不懂乔月客那种柔软但是却又轻飘飘的根本没有落下的视线,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不抓住她的话,她真的会毫不犹豫的离开这里,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
“……感情是不能取代的东西,白瑛。”
乔月客只是摸着练白瑛的脑袋这么说道。
“而且……我确实很自私。”
练白瑛看见那些原本从她身上渗透出来的痛苦好像一点一点被收纳进了她的身体之中,从匣子打开的缝隙一角才能够看见的内心一角又被她重新严丝合缝的扣起来,完完整整的叫人瞧不出一点倪端来。
“不过不用担心,我也不是这么刻薄的人。”
她的声音像是被拉扯的失去了弹性逐渐松弛下来的弹簧,带着点轻快的微微扬起,连黑眼睛之中暗沉的碎片都仿佛成了捏在手中的塑料薄片,轻的被风刷拉拉的吹散。
“只要你们在煌帝国,我就会一直保护你们的。”
乔月客伸手抹去了练白瑛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抵着她的额头这么对她许诺。
“那你会留下来吗?会留在我们身边吗?”
但是练白瑛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呢,”乔月客在练白瑛面前表现出了与以往如出一辙的轻漫模样,却又分明压上了点挥之不去的沉重,“我已经在煌帝国待的够久了……久到都已经让一些东西可以在我身体面生根发芽了。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我也该离开这里,去看看这个世界别的我没有见到过的东西……”
和我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了。
“但至少分别也不是永久的——我至少还是煌帝国的神官,我一天是煌帝国的神官,我一天就不会彻底脱离这里的。你哥哥们倒是打的好算盘……不过现在提起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你也不用太过于担心,白瑛,不论我在不在,不论怎么样,在这个皇宫之中,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们分毫。”
乔月客将练白瑛耳边落下的碎发别到耳后,然后将手中藏着的一枚护身符轻巧的别再了她的发上——本来这是给练白雄的,但是现在人已经死了,东西也就用不上了,在被拘禁的那几天,她也抽空把东西改了一下,好方便练白瑛佩戴。
“护身符,你哥哥们用不到了,但是你们还能用到——用完了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会给你们留下联系我的方式的,所以就不要哭了。”
不要再像你哥哥一样了。
乔月客轻声安抚着练白瑛,从胸口挖出来扎根的感情鲜血淋漓,轻描淡写的浓缩进了那一枚小小的护身符上。
“……我不会离开你们太久的。”
感情使人强大,使人无坚不摧。
也让她软弱,让她开始逃避,割不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