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缨在床上躺了五天,一闭眼就是前世的种种惨象,她夜不能寐,白日里总是幻觉重重,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不堪。
“殿下,张太医来请脉。”宫女在外通报。
薛缨艰难地坐起来,半掀帘幕:“让他进来吧。”
“是。”
只听外门嘎吱一响,传来一熟悉的女声:“阿缨呀,姨母来看你了。”
薛缨一激灵,身体发颤,立马从床上跳下来,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去。
身着紫衣的贵妇人见到薛缨朝她跑来,一如既往地摆出温柔的笑容,抬手去迎,不想薛缨径直绕开她,跑进了雪地里。
“阿缨!阿缨!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公主追回来啊!”顾夫人喊道。
薛缨拼命逃跑。
她见不得这个姨妈,前世里,就是顾夫人将她带入密室,命人百般折辱。
薛缨朝勤政殿跑,刚跑进御花园,对面桥上走来两三个俊俏公子,领头者一眼认出了她,大阔步朝她走来,道:“殿下!”
顾随风?!
薛缨几乎眼前一黑,连忙扶住一旁的树干才不至摔倒。她往回看,顾夫人也朝她走来,心底的恶心和恐惧前所未有地汹涌起来。
这时右侧小径走来一队人,为首者高大俊朗,手按宝剑,气度威严。
薛缨看清他的面目,立马提着裙子冲过去,直直扑进他怀里,双手抱住他脖颈:“魏悬,带我去找皇兄!”
鹅黄身影就这么撞进魏悬怀中,他应接不暇,只下意识地托住她的身体,将人横抱起来。
“殿下……”魏悬怔住。
薛缨仰头看他,眼底泪光盈盈:“快走,快走啊!”
魏悬看见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薄唇不自觉地微微抿起,低下头将就她的手腕,收紧双臂,抱着她离开。
“陛下还在前朝,殿下就在此等候即可。”魏悬直接把人抱到了勤政殿偏殿,召宫女拿来衣物,正想起身退开,手臂却被牢牢抱住。
“你别走!”薛缨吓得不轻,双手都在颤抖。
魏悬眼神微动,僵立片刻,又蹲下来:“属下遵命。”
薛缨见他不走了,心神略略安定,往床里面挪了挪,拍拍床边,说:“你坐这里。”
魏悬低头道:“属下不敢。”
薛缨知道这人木得很,嘴一撅:“我命令你坐!”
魏悬沉下一口气,坐到床边,拿过宫女递来的狐裘呈给薛缨,眼眸低垂,道:“殿下,当心着凉。”
薛缨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松开他披上狐裘,但又立马抱住他的手臂,脑袋靠在他结实的手臂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如果说前世谁最忠心于皇兄,那必然是魏悬。
薛缨被关押在密室的那半个月里,顾随风总是威胁她说,魏悬都死了,你皇兄还能逃到哪里?后来果然皇兄也死了,他们把人头提到她面前,质问她玉玺藏在何处,她不知道,也不会说,所以他们就没日没夜的抽打她,拿冰水浇她,用针|刺她的十指,以及种种不堪言说的非人刑罚。
魏悬身体都绷紧了,左臂像是被冻住,一点也不敢动,可小公主那柔软温柔的触感不停地传到他的心底。
他终于忍不住低眼看一看从前遥不可及的小殿下。
她闭着眼睛,细长的睫毛轻颤,长发如瀑,柔顺地落在肩头,乖巧得如同一只小羊羔。
薛缨的心跳渐渐平稳,眼皮也愈发沉重,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
大半个时辰过后,薛秋白走进偏殿,看见自家妹妹倚靠在护卫身上的安顺模样,眼皮无端地跳两下。
魏悬本应起身跪拜,但又怕扰了公主清梦,表情变化堪称丰富。
薛秋白挥手撤走随从,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弯腰托住薛缨后脑,正准备把她放到床上时,薛缨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皇兄?”她迷迷糊糊地喊道,手还勾着魏悬的臂弯。
薛秋白朝魏悬使个眼色,魏悬立马退到帐后,低头目不斜视。
“小妹,皇兄在。”薛秋白接过薛缨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皇兄,我不想……不想再看到顾家人了。”薛缨原本丰润的嘴唇苍白干裂,眼底乌青,虚弱到了极点。
薛秋白轻拍她的后背:“皇兄答应你,一个月后就让他们消失。”
一个月?
薛缨摇摇头:“不行,来不及的。”不到一个月,他们就要杀进皇宫。
薛秋白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低头道:“小妹,皇兄已经抓住他们的把柄了,他们掀不起浪。”
薛缨吸了吸鼻子,微微仰头:“真的吗?”
薛秋白郑重地点头:“皇兄不骗你。”
薛缨长叹一口气,抬眼看见帘幕后挺立的高大身影,心里想着,要是魏悬能在自己身边,自己也许就不那么怕顾家了,可是魏悬走了,皇兄的安危谁来顾及呢?
薛秋白最擅长察言观色,一下便猜中薛缨的心思,问道:“皇兄让魏悬做你的贴身侍卫,如何?”
薛缨一惊,直起身体,问道:“那皇兄怎么办?”
薛秋白轻笑道:“你的皇兄可不止魏悬一个侍卫。”
“可是魏悬是最忠心的,他绝对不会背叛皇兄。”薛缨道。
“你不必担心,皇兄既然决定拔除顾家,必然早有准备,让魏悬护着你,皇兄反而会更无顾忌。”薛秋白应说。
在这世上,薛秋白就妹妹这么一个至亲,他不会再犯错误,害她受苦。
“魏悬听旨。”薛秋白抬高声音喊道。
魏悬落膝应答:“属下在。”
“朕特命你为公主的贴身侍卫,公主安危,不容有失。”薛秋白道。
魏悬愣了一下,随即扣头领旨。
*
夜晚,薛缨乘坐撵轿回到朝云殿,宫女们都跪在雪地里。
“怎么都跪着?快起来。”薛缨掀开帘幕,魏悬单膝落下,跪在轿边等候薛缨下轿。
薛缨低头看他,朝他伸手:“你扶我下来就好了。”
魏悬看她一眼,起身抬起手臂供她搀扶,但薛缨抓住他的手,提着裙子从车上下来,向宫女问道:“小絮,谁让你们跪的?”
小絮又咚一声跪下来:“回、回殿下,护国夫人说奴婢们照顾公主不周,罚奴婢们跪在此地。”
薛缨眉头微蹙,上前扶起小絮,捧着她冰凉的手揉搓:“都别跪了,去小厨房领姜汤,今晚不必伺候。”
小絮眼含热泪:“殿下,奴婢没事的。”
“皇兄新赐了几个宫女过来,今夜你们好生休息就是。”薛缨道。
如此,宫女们也不便推辞,尽数退去。
薛缨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回头对魏悬说:“魏悬,你跟我进来。”
魏悬应声说是,跟她走入殿中。
刚进门,薛缨看见桌子上摆放一堆东西,不用想,必然是她的好姨妈送来的补品,她懒得理会,径直走入寝殿,再回头时,只见魏悬停在门口。
“你进来呀。”薛缨喊道。
魏悬犹疑片刻,低头走入寝殿。
薛缨看他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忍俊不禁,上前道:“你别害怕,我不会对你怎样。今晚你就睡门边吧,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定记得喊醒我。”
魏悬这才抬头看向薛缨,拱手道:“殿下,这不合适。”
薛缨自重生以来就没睡过一回好觉,这会儿正是又困又累的时间,便道:“你是我的贴身侍卫,贴身贴身,就是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明白吗?”
魏悬深吸一口气,低头道:“是。”
薛缨给他指了指殿内多余的床被,待他安置好,又让人给他沐浴洗漱,如此花费大半个时辰,二人各自躺下。
不得不说,身边有个忠心耿耿又武力超群的护卫,薛缨安心许多,闭上眼睛总算是能够睡着。
“啪!”
“啪!”
“还不说!”
“说!”
带血的鞭子在眼前盘旋,剧烈的疼痛感像漩涡一样纠缠着她。
“呃!”薛缨又被噩梦惊醒了,她睁开眼,又是熟悉的灰白色的帐顶。
“殿下!”门边传来紧张的男声。
薛缨捂着胸口侧过身体,缓了一口气,道:“做了个噩梦,没事。”
她习惯性地强令自己埋进被子里,双目紧闭,可眼睛一闭,又是那些场景,她睁开眼睛,看见窗户上摇摆的树影,竟像一只只小鬼在飘荡。
辗转反侧,薛缨终于忍无可忍,喊道:“魏悬,你睡过来一点,到我床边来。”
魏悬本就合衣躺在门边,闻言仍是踟蹰,但又听薛缨喃喃自语:“魏悬是睡着了吗?”
“……属下在。”他没办法拒绝她,起身道,“殿下,属下可以守在门口,不用睡觉。”
薛缨坐起来,透过白纱看着他,道:“那怎么行?你到这边睡就好了。”
魏悬拗不过她,一言不发地搬到她床下。
薛缨掀开帘子,指着那边的鎏金宝炉,说:“你小心点,别碰到暖炉烫着了。”
魏悬看见她趴在床边,露出小小的脸颊,赶忙低下头:“属下明白。”
薛缨缩回去,双手放在被子上,望着帐顶发呆。
前世的魏悬是什么样的?她脑中无端地冒出这个想法。
在薛缨的记忆里,魏悬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跟在皇兄身边,她每次去找皇兄都能看到他,只不过他永远都是站在侧边,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请安以外的话。
安静像个木头人。
薛缨挪到床边,翻身侧躺面对床底下的人,望着他的身影,眼皮不知不觉闭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