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你,却还是这模样……”已经垂暮的老人伸出枯槁的手去触碰女孩的长发,那发丝柔顺乌黑,比最细腻的布匹都要美丽。
“你还是不想吃吗?”
女孩跪坐在榻边,轻轻放下陶碗,碗中是乌黑的药汁,中药的苦味中藏着一种奇异的甜香,很诱人。
徐福看一眼那碗药,再看看乖顺安静的女孩,脸上闪过一丝恍惚,似是回想起什么,他满是惊惧,下意识抬手打翻陶碗,乌黑药汁洒了一地。
“不!我不吃!”徐福激动地大喊,喊完就力气用尽倒了回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现在这样就,就挺好!长生不老……长生不老也没那么好……”
徐福吭哧着说到最后,已经目光闪烁,毕竟长生不老啊!谁能不渴望?可是凡事都有代价,何况是长生不老这样神异的事?他带着百余童男童女出海寻药,只带回来这一服长生不老药,其余的孩子都死了呀!都变成怪物痛苦地死了!
不得长生,便成怪物,他哪里敢赌那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可是你要死了。”巫月将掉地上的碗捡起,看向徐福时,沉默很久还是问,“真的不吃吗?”
“……”
这次屋内的安静持续更久,很久之后才传来徐福苍老且迟疑的拒绝。
“不……”
少女失落地收拾起屋子,她的情绪直白外露,垂落的发丝似乎也在展示她此刻的无精打采,苍老的徐福看着这几十年没变化过的女孩,哪怕他一直视她为一味药,相处多年也有感情。
“我死之后,你便躲起来。就和我们这么多年一样,隔个三五年便搬一次家,保护好自己。”
“不要让别人吃你,不要暴露自己奇异的地方,当年我们一起去蓬莱……这之后便只剩你了,虽然你可能也不愿意,但总要好好活着。”
巫月拿着笤帚,一边扫一边安静地应好。
正月十五这日,正是家家户户团圆欢乐时,徐福喝了一口暖融融的汤,在巫月去端菜的时候,他笑着睡了过去。
巫月捧着碗高高兴兴地回来,看到他安详宁静的面容,莫名预感到他已经离去,她将菜碗放到一旁,安静地坐到徐福身边。
“啊,你也死了。”
……
巫月记不清自己活了多少岁,不变的容颜,恒久的寿命,让她不得不隔一段时间便换个住处。漫长的生命,让她经历很多,看过强盛长久的汉,经历各方来朝的唐,眼睁睁瞧着清王朝灭亡,也注视着新世纪到来,然后便出问题了。
新世纪技术发展特别快,人口普查也特别仔细,她这个恒久不变的地球人口遭遇生存大危机,前几年还好,城市监控系统还不发达,她换个地方居住就能隐藏自己,近几年真是越来越藏不住了。
她不敢再往城里去,被迫住在深山老庙里不出门,但就算这样也藏不住,地球上有卫星,有数量庞大的国人,她已经遇到不止一个在山里迷路的游客了。
她好想死!
站在悬崖边上,感受着呼啸的风,她闭上眼睛直接倒下去,没有任何缓冲地坠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人样的坑,吓得才走到这里的年轻人满头冷汗跌坐在地。
“啊!!!”少年还处在变声期的嗓子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惊起一片鸟雀。
司宁抖着腿慢慢站起来,朝着坑慢慢走过去,他忍不住侧过头闭着一只眼睛慢慢往前走,又怕看到血肉模糊的可怕场景,又想确认是不是真有个人从天而降砸下来。
还没等他走近那个坑,一只白皙细嫩的手抓住坑沿,没有死成的巫月面无表情爬上来,一抬头就正对上又被吓得呆滞的司宁。
“啧!”
烦死了!寻个死都能被看见!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无聊吗?跑深山老林来寻乐子?
“你……”司宁看着完好无损的少女,余光瞄见空荡荡的坑,哆哆嗦嗦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腿已经开始不住发抖。
妈妈啊!我是不是遇到山里的妖怪了!
巫月皱着眉站起来,抬手拂去自己身上的灰尘泥土和枝叶,然后看向司宁,眉头轻皱:“你刚刚看到了?”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形象在司宁眼里实在可怕,所有动作似乎都被放慢,问出的那句话配上她脸上不耐的表情,是赤.裸裸地在威胁他。
才刚高中毕业的中二少年司小少爷此刻满脑子都是“我完了”几个字,在看到巫月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腿一软就对着巫月跪下去,不住地磕头:“对不起!大妖怪!我不是故意看到的!我就是凑巧路过啊!凑巧路过!求您别杀我!求求您!”
司小少爷能屈能伸!事关生死,跪一跪求个饶又怎么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巫月走到司宁面前。说实话,她已经被城市监控系统逼得在深山里过好几年了,已经很久没怎么和人接触。之前她在那边那个山头,遇到无人机,担心害怕下搬来这个山头,没想到还能遇到人。
现在可怎么办?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没杀过人是不可能的,但她大多时候师出有名,要因为他无意间看到自己自戕没死搞死他吗?现在杀了他倒也容易,毕竟这深山里又没监控,但是这样的话又要搬家,好麻烦啊!
巫月顾自苦恼,司宁磕了一会儿就悄咪咪抬头看巫月,见她似乎没注意自己,小心思活络起来,一边大声求饶磕头,一边慢吞吞挪位置。
新世纪到了之后,也很久没动手,手艺都不知道还在不在,要是不利落一些,身上的衣服都得一起丢掉,衣服丢了可不好出去买,现在城里太不好进了。
巫月摸摸自己的衣裳,又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永远白嫩细腻,是少女的手,但其实沾的血可不少。每次遇到动荡混乱的时期,都靠这双手解决想要欺负她的人,所以每到那些时期都是她手艺最好的时候,但一遇到和平年代,手艺就会生疏很多。
司宁已经挪出去有一段距离,挪得越远,他求饶的声音越大,眼看着好像有个一两米,他猛地爬起来转身就跑,哪怕腿还软着,也用出吃奶的劲狂奔。
他这出其不意,倒真让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巫月愣了一瞬,巫月反应也快,下意识跟着冲出去追他。
“你跑什么?”
少女声音平淡无波,但反而让司宁两条腿捣腾得更快了,不过巫月本也不是普通人,见跑着追不上,她抬手就从路边抓起两片叶子,朝着司宁后脑勺扔去。
背后有莫名的破空声传入耳朵,司宁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拐弯换了个方向。他稍一放慢速度,后面巫月已经追上他,抓住他的外套衣领。司宁察觉到后脖颈处的拉扯,本能弯腰旋身想要摆脱,发现不成功两手一缩把外套抛下,随便找个方向就要继续跑。
巫月略微惊讶,但很快另一只手反手抓住司宁胳膊,司宁一心往前跑,力气也大,巫月不由加大力气,死也不放手,手臂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的声音。
司宁死命挣扎,但也挣不开仿佛嵌在他胳膊上的手臂,慢慢放弃抵抗,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还跑吗?”巫月两只手分别抓住司宁的胳膊,将他完全控制住,如此还不放心,她一抬脚踢在司宁膝盖上,两声轻微咔嚓声让人毛骨悚然。
司宁这会儿反而不叫疼,咬牙忍住腿骨断开带来的剧烈疼痛。
巫月收回脚甩了甩,骨头正位的声音听得司宁本就惨白的脸更白。
以后再也不去什么深山老林探险了!探个头的险!他探到大妖怪了!没说建国之后还能成精啊!难道是建国之前的妖怪!他竟然探到妖怪老巢来了!
之前求饶求得欢实,这会儿可能是觉得自己死定了,司宁白着脸紧闭嘴安静下来。
巫月喘了两口气,咽下喉咙里的腥味,看向司宁,眉头紧皱,冷脸:“让你跑!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放你走,现在不行了,你得留下。”
短短一句话,让司宁睁大眼睛,巫月话里的意思让他这样一个大小伙儿忍不住哭出来,他一哭就止不住,很快声音开始变大,像个饿了但没吃到奶的婴儿一样哇哇大哭:“妈妈!妈!”
他哭得泪眼汪汪,抬头看向妖怪:“你放了我好不好?我保证我不会和别人说我见过你的!我错了!我不该随便乱跑的!大仙儿!仙姑!仙子!求求你放过我!我才十六!我才结束高考,大学都还没上呢!”
他哭得声音太响,堪比传说里哭倒长城的孟姜女,仰着一张脸,的确还是小孩儿模样,哭得表面少女实则老妖婆的巫月都莫名心虚。
巫月不说话,只留司宁一个人在那儿哭,但她也没动手,司宁哭着哭着,盯着巫月慢慢停下来。
他哭累了,眼泪也快没有了,眼睛还疼,最主要他发现巫月好像在放空发呆,这让他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情绪发泄完就有些哭不下去。
忽然,巫月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她神游天外的思绪飞回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再看看天上的太阳,最后看看被她打断一条腿的司宁。
饿了,该回去做饭吃。
巫月盯着司宁,又开始犹豫。
要不要带回去?山里这么多野兽,他肯定活不下去,到时候死了也和她没关系的。但是,这还是个孩子。
虽说,十六岁在巫月的观念里,大多数时期算是成人,但她的年纪太大,十六这个数字太小,司宁似乎的确算得上是个孩子。
她虽然近几年很少进城,但有时候也会跑到偏僻乡镇的集市上用山货换自己需要的东西,还去过一些小学校,知道现在的规定是十八岁才成年。
而且,她低头看看司宁的眼睛,的确是孩子才会有的眼睛,清澈单纯,含着一包泪哭得红肿。
她的确杀过很多人,但孩子还没杀过呢……
唉!真是太倒霉了!在深山老林里跳个崖都能遇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