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学堂只有周齐一位先生,因此学生也不多,大多是周边家境良好的商人之子,少部分是农户之子。小五今年六岁,是学堂里唯一的女孩子,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又是善堂出身。因此小五去之前做好了被排挤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异类」竟然没有被欺负。
反而,被排挤的是严朗?
不过与其说是严朗被排挤,倒不如说是严朗疏远了所有人。除了回答先生的问题和陪同小五上下学的路上听过他说话,其他时候都像是一尊木雕。
木雕虽是木头做的嘴,却有着不错的人类脑子。
二人在学堂里的表现相差不多,可要知道严朗只比小五大一岁,小五还有着上个世界的记忆呢。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吧,怪不得严朗会被周先生看中。自己只是个「陪读」罢了,被周先生夸赞的喜悦在严朗的衬托下荡然无存。
还好小五的目标不是功名,她知道女子的不易。只看善堂的晴姐姐、平姐姐和春香就知道了——晴姐姐聪慧坚韧,什么事都能处理好,却被大户人家泼脏水导致找不到好些的活计;平姐姐力气大性子爽朗会做生意,但是帮工或者商铺都只招男子;春香擅手工但因为长相出众被欺负得不敢出门。
当今女子地位远不如前朝女帝当政时了。小五起初愤愤不平,曾和周先生探讨这个问题。周先生说:“平等?孩子啊!男子当权从秦朝算起至今也有四百余年了,哪里是一个女帝几年时间就能改变的呢?时间和教育让人们的思想根深蒂固,就连老夫我也不敢说「平等」二字啊!「仁义礼智信」做到已经很难了,「仁」和「礼」尚且能体现一些「平等」,可你说的「平等」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是......可是在小五的心中,世界本就该平等啊!为什么呢?这个世界竟然连平等都做不到吗?身为人,难道不该拥有身为人的权利吗?「平等」真的是天方夜谭吗?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家都不想要,不去抗议,去反抗这不合理的一切呢?如果所有人一起,或许就能做到了!”
“孩子,我明白你的愤懑。可这世界上的许多人和事并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或许未来会有你说的那样的世界。但是你看看老夫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就算有那一天大概也看不到喽!”周齐给自己和小五倒了杯茶,继续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我也只能回答你到这儿了,剩下的,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小五仍然记得周先生当时无奈的神情,不过也是这场谈话让小五彻底明白了世界的参差,她或许还是太过天真了。世界不同,怎么可以生搬硬套呢?不过她也下定决心要去寻求一个答案,只是为了自己身处的世界能够变得美好。
学堂的课程并不多,每旬只有第一到八日需要去,且只有半日课程。这样,课程外的时间就多了许多。
起初小五会在善堂里和春香继续学习缝纫和手工,顺便帮晴姐姐缝些帕子去卖。后来小五发现严朗这小子竟然“偷偷”用功,被小五发现后,神色自若。
严朗递给小五半本拆开的旧书后一句话没说,但小五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抄。”
于是,小五开启除了去学堂就是缝帕子,做手工,抄书的苦闷日子。
小暑。
天气太过炎热,小五拜托了善堂里的其他孩子帮她找了个活计,是在「江音阁」给乐师等人做些端茶水、代买东西之类的杂活。
介绍人再三叮嘱一定不要被晴姐姐发现,也不要供出她,否则肯定要被罚的。
江音阁是浔阳江头的一家教坊,是官府创办用来在一些重要场合举办歌舞用的。虽说如此,但对于大多人来说那里还是鱼龙混杂的肮脏地儿。据说在这里表演的女子如果嫁人了,丈夫出门头上还要束一根绿头巾,人人唾弃。
小五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想着挣些银钱补贴家用。歌舞而已,又不是没见过,记得上次欣赏歌舞还是......谁的生日来着?小五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个爱耍帅,喜欢穿着蓝毛衣的丧尸名字——臧十,原来时间真的可以让人遗忘许多人和事啊。
江音阁依水而建,白日并不热闹,小五从正门看了看就转向侧门,打算从侧门进入。
没想到刚到侧门就遇到了那个很好看的邻居——魏明月。小五也是从善堂其他人那里听说的她的本名,但是平时巷子里的其他婶婶都叫她——那个吴家的女人。
小五知道这个称呼隐含的不喜,但有时遇到她,她好像什么也没发觉一般仍旧满面笑容地和邻里交好。
“小五?你怎么来这儿了。”她有些惊讶地蹲下身子,不顾干净的裙摆沾染满地尘埃。
小五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说好,害怕她会告诉晴姐姐,以后就不能来了。
“哎,跟我来吧。”魏明月拉着小五的手迈过门槛步入江音阁。
侧门正对着一面墙,魏明月转身拉着小五往右走。穿过一道连廊,绕过一座水中亭,继续往深处走,是一片假山,假山下躺着许多动也不动的乌龟在晒暖。小五一时惊奇,步伐慢了下来,魏明月察觉后解释道:“乌龟是这样的,或许正是慢吞吞的所以活得才久吧。”
从假山边的楼梯往上走是一个布置精美的茶室,魏明月拉着小五继续往上:“快到了,上面就是我住的地方了。”
果然,上楼后是成排的房间,每隔两个房间就有一个开放的茶室供人休息、赏月、赏歌舞。小五跟着魏明月走进房间在中央的圆桌旁坐下。凳子上垫着软垫,桌子上铺着精美的缀着流苏的布料,房间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气,清雅舒适。
“渴了吧,来喝点水。”魏明月往茶杯里倒满水,递给小五。
“谢谢明月姐姐。”小五走了这许久也确实渴了,拿起杯子就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别着急,还有呢。”魏明月忍俊不禁。
“明月姐姐,我......我自己来吧。”总是让魏明月给自己倒茶让小五很是羞怯。
“好。”魏明月递给小五茶壶:“很久都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小五知道,这是因为在这个世界嫁了人的女子就会被冠夫姓,称为某夫人,生了孩子就会被称为某某的娘亲。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魏明月开心,只好装作乖巧可爱:“明月姐姐如果喜欢,小五可以一直这么叫你。”
“好!小五,真是个好孩子。”魏明月眉眼间的落寞消散了一些,发现小五头发乱糟糟的,只用一根绳子绑在了脑后,松松垮垮的:“来,姐姐给你梳个发髻。”
魏明月领着小五坐到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了一个头发散乱杏眼圆脸的小女孩和一个细眉凤眼绝色无双的佳人。没一会儿,铜镜里的邋遢孩子就变成了梳着双髻,两侧各留一缕长辫的小女孩了。
窗外江水飘荡,像一块布匹闪着银白色的光亮,光亮照进房间,落入魏明月的眼睛里,似是眼睛在发光照亮了江河。
这时,窗外传来乐声,伴随着江水起舞,柔软又不失力量。
“小五,你有正式的姓名吗?”
“没有,我一直都只有这一个名字。”
“那你可否答应姐姐一件事?姐姐父母双亡,弟弟从军后也没了联络或许也......姐姐已经没有家人了。我与你投缘,你可愿意跟着姐姐姓?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可是,姐姐以后会有孩子,也......”
“我以后不会有孩子了,就算有他/她也不能姓「魏」。”魏明月苦笑,眉间愁绪更重。
小五很难过,想起初见她时犹如一朵紫藤花的女子,为何......这般?
她不愿看到魏明月皱起的眉头,捏起她的衣角,道:“好,我答应你!”
“真的吗?我知道这样有些强人所难。但我保证,我会把你当作亲妹妹看待的!”
“没事,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姓名,没有血缘亲人。周先生也有让我自己想一个姓名,但我没考虑好,这样也好,不用烦恼姓什么了。”
“那你可有喜欢的字?”
“我喜欢竹子,学堂外就有一片竹林,之前起名字就想在名字里加一个「竹」字。”
“那「魏丝竹」可好?纵有丝竹管弦之声,不变明月昭昭之心。正合现状,不论外界如何,姐姐希望你可以永远保留这颗纯洁干净的心灵。”
“魏丝竹......我喜欢这个名字!那以后我就叫魏丝竹了!明月姐姐在上,请受小妹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