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多虑了,陛下天性善良,这不是坏事,恰恰说明他有成为贤主的潜质,不会做出暴虐荒唐的事。况且陛下大智若愚,从小奴婢就能看出来陛下是有内秀的,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娘娘只要陈述利弊,陛下自会听进去,自己决断,而非事事听风就是雨。”
无月轻轻打了他胳膊一下:“你这人,凡事都能找出他的长处来,你若做佞臣,谁也比不过去!”
徐秋寒笑笑:“奴婢也是‘忠心耿耿’,怎么能做佞臣呢?”
无月“噗嗤”笑了,徐秋寒觑着她的心情好了不少,见缝插针道:“娘娘,陛下自打那天以后,再没看过承顺长公主,他的心里是明白利弊的。”
“他明白利弊,却过不去心里的坎儿,”无月长叹一声:“我不忍再逼他了。”说罢,她又添了一句:“越是陪着佑儿长大,我越忍不住猜先帝是怎么过来的,他又吃了多少苦,过了多少坎呢?”
主仆一时相对无言。
承顺临盆在即,肚子挺得老高,除了听嬷嬷的话每日在院子里走几步,再不去什么地方挪腾,饶是如此,她也要走几步就停一会。
怀孕艰辛,她常常握着高弗同她一起在越国时送她的簪子发呆,无月进门,徐秋寒抬手比了个手势,止住宫人问安。
承顺坐在檐下靠着柱子,手里拿着簪子,眼神却飘向远处呆呆地望着。
“承顺。”无月唤道。
承顺闻声扭过头来,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姐姐。”顺手将簪子往发髻上插。无月接过簪子,仔细为她簪好,双手顺势落在她肩上。
“在想高弗?”
“嗯。”承顺点头,过了一会,她略带凉意的手拉住无月:“姐姐,他...是不是出事了?我知道你们都忧心我的身子,丝毫不肯提他。我既知你们用心良苦,便也装作不知、不问,可越临近分娩,我越害怕。”
言语间俱是焦急,说着说着她的眼里泛起泪花,无月从未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承顺,这么多年高弗的呵护已经让她变了,如行人拄杖,虽手足健全,但骤然夺去拐杖,还是会怅然若失。
眼看承顺苦苦哀求,眉目之间都是彷徨,无月张了张嘴,原本准备好的话变得艰涩,徐秋寒默默托住她的小臂:“太后娘娘...”
无月骤然醒悟,她怎么能在承顺即将分娩的时候告诉她孩子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慌慌张张连拉带拽抽回自己的手,承顺扶着肚子恳求道:“姐姐,你告诉我高弗在哪里?”
徐秋寒挡在无月和承顺之间,馋住踉跄的承顺:“王后即将分娩,多思多虑是正常的,大王已经从大漠返还高句丽,娘娘平安生产后带着世子回去,就能见到大王了。”
承顺知道徐秋寒对于无月的意义,当初王六郎之事他也知晓,尽管心中诸多疑问,但听见徐秋寒这样说,她还是勉强冷静一些。
“徐内人...你没有骗我?”
徐秋寒躬身道:“奴婢不敢欺瞒王后。”
承顺点点头,无月坐在她身旁,没再开口。两个人并排坐着,承顺靠在无月肩上,泪珠终于落下,转瞬隐没在无月的衣上。
当天夜里,承顺突然想要无月陪在她身边,无月自然应允。她们像年少时一样并排躺在榻上,无月温热的手覆在承顺肚子上。
“你猜猜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承顺眨眨眼,温柔一笑:“是男是女都好,不论男女,我和高弗都会疼她/他。最好是像佑儿一样可爱。”
无月也笑了:“像佑儿?佑儿自打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慢一步,慢一步会走、慢一步说话,我和表哥背地里不知叹了多少气,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为了他表哥付出许多心血,现在就剩我一个,更是战战兢兢,常常觉得举步维艰。”
承顺握住她的手:“姐姐,你心里的苦和身上的担子我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知晓一二,但佑儿与我相处这些日子,我大概能够看出来他是个好孩子,假以时日定能挑起越国的大梁。”
无月问道:“承顺,你会帮佑儿吗?”
承顺愣了愣,顿时明白了无月话里的深意:“你我姐妹相交一世,皇兄对我亦是真心疼爱,我发誓只要我承顺在一日,高句丽就永不会背叛越国!”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半夜子时,承顺被一阵剧痛惊醒,她起不来身,身边的无月听到响动醒了过来,见承顺满头大汗、面色痛苦,赶紧高声喊道:“秋寒!”
外间响起徐秋寒的回应:“娘娘,奴婢在。”
“承顺要生了,叫稳婆进来!”“娘娘莫慌,奴婢这就去。”
无月顾不上更衣,跪坐在承顺身侧,一只手紧紧握住承顺的手,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颊:“承顺!你看看姐姐,别怕,姐姐在这里陪着你!”
“姐姐...姐姐,我的肚子好痛!”她的额头很快被汗水打湿,接生的稳婆们鱼贯而入,掌事的嬷嬷说道:“太后娘娘,产房污秽,娘娘出去等罢。”
承顺嗫嚅道:“姐姐...”
无月为她拂去粘在脸上的头发,冲她笑笑:“莫怕,姐姐就在这里,哪也不去。”掌事嬷嬷闻言退在一旁,不再多言。
天边太阳冉冉升起,阳光洒在窗棂上,屋内的人却丝毫不觉。
接生的稳婆满头大汗禀报道:“娘娘,王后的胎位不正,恐怕只能选其一。”
无月大怒:“闭嘴!大人孩子都要保住!”
此时已经筋疲力尽的承顺睁开眼睛,她哭道:“姐姐,我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高弗了,我...我没什么要告诉他的,我的心意...他都知晓。姐姐,我们的孩子你帮我交给他,你帮帮我!”
无月大恸,眼见承顺在她面前如此,积攒许久的情绪都在此时倾泻而出,一时之间她身边的人都要离去,只留着一个她!
守在门外的徐秋寒听着屋内无月的痛哭,他抬起头看过去,似乎能穿过门扉看到她。胸口一阵憋闷,如针刺一般的痛楚蔓延开来,他无意识地抬手捂住胸口。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用袖口沾沾眼角,依旧站在门口无声地等待着。
“承顺!我不许你放弃!高弗已经战亡了!你要我把他交给谁?你自己的孩子难道你要假手于人吗?他还那么小,你要让他怎么面对那些明枪暗箭?别离开姐姐!”她伏在承顺耳侧,颤声说道:“那年我第一次入宫,就是为了做你的伴读,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了,姐姐只剩下你了,姐姐求你,你不要走,为了姐姐,为了孩子,为了...高弗,承顺,你坚持住,好不好?”
承顺无力转头,听到无月的话,她凄然道:“原来他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忽然间,她狠狠咬住嘴里的参片,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力量,忍住浑身仿佛裂开一般的痛苦,大力攥住无月的手...
一声婴儿的啼哭伴随着稳婆的报喜响了起来,承顺苍白的面上展露一丝不明显的笑意,顿时泄了气,再也用不上力。
无月心疼地抱住她:“没事了,承顺,你生下一个男孩,他长得很壮实,你要看看他吗?”
承顺气若游丝:“姐姐,我好累...”说罢便合上双眼。
无月扯过稳婆的衣领,拽得稳婆一个踉跄跌在地上,但她却顾不上这些,太后的表情可怕,她赶忙回道:“太后娘娘,王后娘娘没有大碍,只是累得睡过去了,之后好好休养就是。”
无月松了一口气,摆摆手,稳婆将擦干净的小王子送到无月怀里,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孩子哭了两声又咂咂嘴睡过去。
她抱着孩子走出门去,徐秋寒见她面色憔悴,神情倦怠,为她披上一件外衣:“娘娘,不要这么苛求自己,陛下过不去的坎,也何曾没有困住娘娘?”
承顺生下小王子,高弗战亡,若是承顺难产去世,无月大可以扶持这个襁褓里的孩子,直接吞并高句丽,又不必面对承顺,名正言顺完成计划。
可她没有,甚至不是权衡,是没有片刻曾想过要这么做。即便如此,她还是对承顺深感愧疚。
承顺休养了十几日便要带上小王子回高句丽,无月挽留道:“承顺,你生产辛苦,耗费许多精力,何不好好休养再回去。”
承顺抱着怀里的孩子,冲无月笑道:“姐姐,我在这里长大,这里却不再是我的家了。我要回去亲自主持他的丧仪,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不想再让他自己孤零零躺在陵墓里。我们的点点滴滴都在高句丽。”
这番诛心之言让无月鼻头一酸:“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承顺安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你我之间不必多说。当年高弗在大殿上第一个站出来归顺皇兄,如今我也会做你的后盾。你不欠我什么,家是家,国是国,承顺明白。”
临走时,她掀开帘子,“姐姐,为我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他在白天出生,定能一生光明,就叫昶吧。”
承顺低头,看着襁褓里的婴儿,低声道:“我的昶儿。”
承顺回到高句丽后,在无月的帮助下稳定局势,高句丽归顺越国,改为高丽郡,高昶封为高丽王,世袭罔替。在承顺的支持下,无月收复相邻小国,越国一跃成为无可超越的霸主国。
掌权二十五年后,无月将权力交还李佑,退回后宫不问朝政,徐秋寒陪着无月移居别苑,五年后徐秋寒病故,之后一年无月独自住在别苑直到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