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带着李磐回到京城,昭告天下,天子崩逝。全国上下一片素缟,承顺卒闻皇兄驾崩,已是忧思悲恸,无月不许她怀着身孕守灵,严命她在宫里休养,不许踏出宫门,她尚不知晓高弗战亡,以为他仍在漠北。
回宫后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无月沉着冷静地处理李磐驾崩后接踵而来的事务。徐秋寒陪在她的身边,他知道她的性子,便从不徒劳地劝她多多休息。她熬到三更,他就也守着她熬到三更。
李磐留下的不是千疮百孔的越国,相反,左部湮灭,右部当即俯首帖耳,高句丽一切内务皆由越国使臣主管,早在李磐尚未出征之前,无月已经摄政,所以李磐驾崩后,众人慌乱一阵,但很快重新步上正轨。
朝堂上并无艰难,艰难的只有剩下人的心境。
徐秋寒递上一盏参汤:“娘娘,喝点参汤吧,不然您的身子熬不住的。”
无月点点头,她放下笔,机械地酌了一口汤。她坐在这里,逼着自己一件事一件事地去做,想象着自己是他,想到表哥曾在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逼着自己熬过多少个这样漫长的夜晚?她长闭双眼,叹了口气。
“秋寒,你知道吗,先帝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我现在才知他内心的筹谋,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离开,在亲征之前...或是,更早的时候?”
徐秋寒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无月的面色平静,“我知道,倘若不是他身体不好,倘若不是我生下佑儿,他不会让我与他并肩,更不会甘心把江山交给我。很多事情我不想再深思,斯人已去,好与坏对我而言,再怎么想也只有剜心的痛而已。”
古来帝后少真情,不似平凡夫妻可以随意和离嫁娶,真真假假过了这么多年,记忆里总是欢愉多些。现在这个王朝的太阳陨落了,她要如何才能按住黑暗里的魑魅魍魉,让越国重新亮起来呢?
她转头问道:“可是为什么,他偏偏要为了佑儿,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在他通宵达旦布局这一切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他的心思全都抛在了国事上,明知自己身体不好,也不敢稍有放纵,一次次放弃休养,反而要熬干了自己的身子...”
她从座上起身,走了两步,颓然地跌在地上,徐秋寒像她决心进宫的那一夜一样,握住她的双手。这一次,他轻轻拥住她,无月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我只是怨他,偏偏怀着这样的苦心来算计,又对佑儿满腔为人父的慈爱之心,教我如何去恨他?”
“为什么叫我恨也不能恨,爱也不能爱,为什么!这偌大的皇宫,千钧的江山,他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扛!他困住了我,一手设计了我的一生,死之前还要说那样的话让我牵肠挂肚!秋寒....我...”
徐秋寒轻轻摩挲她的后背:“娘娘受委屈了,娘娘心里的苦他们都不知道,娘娘也无从辩驳。但娘娘要记住,一切终将过去,死去的人总有一天会彻底离开,娘娘还有与陛下的母子之情,还有与崔氏的亲情,娘娘一定要珍重身体,为剩下活着的人好好走下去。娘娘意志坚定胜过世上男儿,奴婢会陪着娘娘,一步一步迈过这些坎去,直到那些烦心事再也追不上娘娘。”
“秋寒,我...我只有你了!”
徐秋寒捧起她的脸颊,为她仔细擦掉脸上的泪,认真道:“不,娘娘,娘娘只要保重自己,只要自己好好活着,不要仰仗任何人,自有奴婢这样的人追随娘娘、陪伴娘娘,秋寒何足贵?一介奴婢而已。
娘娘不要忘记初心,您先是崔四娘,再是太后。如同生死之事人人都要孑然一身,娘娘别怕孤独困苦,坐在这宫里至高无上的位子上,本就是世间第一孤独事,娘娘尽管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不要再用情义困住自己。”
丧仪过后,李佑开始亲政,但大事小情俱要太后应允方能施行。
承顺想要回高句丽,无月却拒绝了她的请求:“承顺,你即将临盆,现在回去高弗岂不要怪罪我?你就安心等着生产,我和陛下才能放心。”
承顺思来想去,也只能答应,但她不曾收到高弗的信笺,心中忧虑:“高弗回国了吗?为何不曾给我写信了?”
徐秋寒答道:“高句丽王应该将将回国,漠北事务繁忙,先帝骤然离世,漠北却井井有条,想必是王上尽心所致,国不能一日无君,他处理完事务匆匆赶回高句丽,舟车劳顿,一时顾不上也是情理之中,王后在故乡宫中,王上一定十分安心,这才没有写信。”
承顺勉强点头:“是,皇兄驾崩,他尽心帮衬是应该的。我在这里不能让他担心,那便等我诞下皇儿,再与他团聚。”
无月揽住她:“回宫去吧。”
承顺点点头,关切道:“娘娘瘦了很多,陛下现在已沉稳许多,娘娘不要太过忧心,也要保重身子才是。”
无月应道:“我知道了。”
刘蔚然带着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官员等候在天禄阁外,二人正在聊着什么,遥遥听见太后凤架开道声,二人直起身子齐齐望去。
无月衣着素净,面色憔悴,她走下凤架,右手牵着皇帝,一步一步走来。走到近处,那官员方才看清太后尚年轻,貌美若天人。
“拜见陛下,拜见太后娘娘。”
无月微微抬手:“刘大人起来吧,什么事啊?进去说吧。”
几人进了门,李佑坐在正中上首,无月坐在一旁,刘蔚然上前道:“先帝在时,便叮嘱臣行监察之责,臣牢记于心,时刻不敢忘。除了肃清贪腐之风,臣也发现不少有才之士。这是太仓令丞徐德,前些日子他的文章臣读来大为惊喜,涉及民生之事字字珠玑,便想让陛下和娘娘也见见此人。”
李佑闻言,好奇地打量徐德,无月问道:“陛下以为如何?”李佑回答:“朕从未见刘大人如此赞誉一人,心中很是好奇,不如和母后一起听听他的想法。”
无月点头,“那便将文章呈上来吧。”
徐秋寒将誊抄好的两份文章分别递给李佑和无月,二人仔细阅读,屋里一时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于徐德而言,似乎有一个时辰之久,终于听到陛下开口:“写的不错,很有想法。”
无月问道:“你文中所说‘肃清户税,重惩揽户’是何意思?”徐德躬身答道:“达官贵族所占土地往往是农民百姓的数倍,朝廷往年收税,虽按照户籍,地多者多税、地少者少税,但这些人常常为了自己的财富,拼命压榨底下干活的农户,农民不得不为了更高的税收努力干活。
高官富商与当地官员勾结一气,对他们的劳役增加收费,交了钱的农民就能减少劳役,没交钱的呢,不仅要耕完户主的地,还要出人去做朝廷的劳役。某种程度上说,其实是这些人削弱了国家的利益转化为自己的财富,百姓苦不堪言,一层又一层地扒皮,他们只能勉强果腹,更不要提什么读书明理了。”
李佑听完紧锁眉头,又问:“那么何为‘揽户’?”
徐德不卑不亢地答道:“简单来说,就是官府和富人之间联系的中间人,他们拿走农民的钱,交给官府,以维护富人的利益。”
无月点头:“那么你要如何肃清呢?”
“臣斗胆提议,将没有土地的农民和完不成劳役的百姓统一管理,由官府来决定他们的去处,年轻力壮的可以参军,妇孺老人可以按体力等级划分劳役,他们缴够了自己的户税、有能力完成劳役,就是自由身,不论富人高官,想要让他们为自己的田地工作,就要付出一定的报酬。”
无月反问:“这样朝廷的负担就大了,越国刚刚经历与匈奴的战争,高句丽国和扶余、鲜卑也是百废待兴,等着越国救济,如此大刀阔斧地改革,你可想过会导致时局不稳?”
不料徐德语出惊人:“高句丽、鲜卑、扶余等国,国力式微,不但无力抵御外敌,更无力朝贡,不如就将高句丽、扶余、鲜卑都设为越国的郡县,由本国的高官、皇亲来担任郡县长官,归于越国所有。”
无月抬眼,正视徐德,徐德目光坚定,不躲不避。
李佑疑惑:“越说越离谱了,高句丽等国刚刚归顺我大越,我们便将其吞并化为己用,天下人看到了,还敢归顺我们吗?”
徐德道:“天下以仁德者居之,陛下仁厚之名天下有目共睹,太后对百姓爱护之心亦人尽皆知,弱国只有仰慕拜服的份,何来骚动?我大越若能施行新政,上下气象一新,天下诸国自当以成为越国子民为荣,高句丽国既有承顺长公主坐镇,又仰赖越国久矣,应当第一个化国为郡。”
李佑心中抵触,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转头看向无月:“母后以为如何?”
无月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对刘蔚然说道:“刘爱卿,你总能给哀家带来惊喜。”
刘蔚然弯腰道:“微臣不敢当。”
无月夹起徐德的文章,徐秋寒会意,将文章收进袖中,无月吩咐道:“这些话,你不要再对外人提起,且自回去。”
徐德满腔壮志闻言泄了个干净,但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于是没有多说什么,向李佑和无月行礼,退了出去。
他出去后,刘蔚然还站在原地,无月慢悠悠问道:“刘大人还不走?”
“娘娘还有尚未吩咐臣的事,臣岂敢贸然离去。微臣愚钝,望娘娘明示。”
无月“哼”了一声:“传沈侯爷和献安王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