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彦凇是个孤儿,他从小被掌门养大,和门派里许许多多的师兄师弟一起长大。他喜欢剑,练剑使他快乐,只要闲着没事他就想练剑,如果哪个招式不会,他会食不下咽,直到运用自如为止。
由于被捡回来的时间早,练剑又刻苦,剑术又高明,任彦凇被门派上下尊称一声“大师兄”。他从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师父的亲生孩子,但师父总让他私下里叫自己“父亲”,他敬爱自己的师父,师父让他照顾师弟们,他也从心底里将每一个师弟都当作自己的家人。他知道师弟们闲暇时喜欢下山去玩,不过只要他们回来得及时,任彦凇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师弟们回来以后常常会聚在一起讨论山下的风景多好,姑娘多美云云。师弟们总是想叫上他一起,任彦凇却兴致缺缺,他实在不明白大家都是人,人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人看一眼还要看第二眼、怎么也看不够的?有什么能比练剑更让人兴奋和快乐呢?
他越发沉浸在剑术的世界里,外表看上去有些呆呆的,师父觉得他有种走火入魔的倾向,于是有一天,师父对他说:“凇儿,你长大了,已经学有所成,师父在剑术上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或许你该下山走走。我们岱江派是武林名门正派之首,你作为首徒,不能固步自封,多行侠仗义,到山下的尘世里,你的境界才能更上一层。”
师父的那句“境界更上一层”回荡在他耳边,于是他郑重地点点头:“是,师父。”任彦凇就这样一人一剑一个小包袱下了山,踏入了江湖。
任彦凇下山的第一夜,他来到山外渡口旁,摆渡人回家去了,他只能在渡口边的一家客栈住下来。客栈灰扑扑的,屋子里都是一些走南闯北的人,老板倒是很热情,来往投缘的客人老板都会请他喝上一杯薄酒。
就在任彦凇喝下那碗浊酒,沉默地听着老板喋喋不休地讲那些江湖故事的时候,一群训练有素的人走了进来,他们人人腰佩弯刀,穿着统一的服装。为首的那个人问道:“老板,有没有上房?”
老板笑眯眯道:“这位爷,您来得不巧,今日小店房间都满了,不如您再到别处瞧瞧?”
那人一听,刀就出了鞘,老板吓了一跳,为难道:“这...这实在是没有房间了...这位爷,您就是逼小人,小人也变不出来空房了啊。”
眼见屋里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任彦凇起身,就着那人的胳膊将刀收回鞘,扬声道:“老板,我不住了,将我的房间让给他们吧。”
那人手上用力,却怎么也挣不脱,他上下打量起任彦凇,看到他腰间的玉佩,摆了摆手,他身后的人都收起兵器。他露出一抹笑:“原是岱江派的人,多谢这位少侠。”他一改之前桀骜的态度,扭头道:“掌柜的,有劳。”
任彦凇对满脸感激的掌柜点点头,拿起自己的剑往外走去。那群人突然让开一条路,从门口走过来一个身穿浅绿芙蕖珍珠裙的姑娘,她生得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很是讨喜。她左右打量一番客栈,似乎不大满意,撅着嘴说道:“姑娘,这客栈有些简陋,委屈姑娘了。”
话音未落,从她身后走来一位身材高挑、姿态婀娜的姑娘,她头戴帏帽,气质如兰。
任彦凇瞥了这奇怪的一行人一眼,便继续往外走。忽然他听到一道声音:“春兰,不要胡说。张护卫,我们出门在外,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刚才为首的那人回答道:“姑娘,主子吩咐一定要将你平安送到,属下等不能不慎重。”
又听得那女子说:“多谢少侠,今日是屏瑜搅了少侠好梦,抱歉。”任彦凇闻言,回过头去,淡淡道:“无妨,我本江湖中人,住在哪里都无所谓。”
渡口的风扬起面纱,娇儿懒怠,面带红晕,双目流光,婉转万千。她面上没有面纱飞起的惊慌,而是直直看向他,任彦凇转瞬垂下眼,背过身去,脚步不停走出客栈。
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在任彦凇脸上,他靠在树干上,忽然想到从前师弟们插科打诨说起山下女子的话——“香姿玉色,神韵天成”。
深夜,风中带着一股焦味,任彦凇睁开双眼,耳边是一阵骚乱,他翻身落地,远远望去竟是方才的客栈起了大火,火光漫天。他赶忙跑向客栈,到处都是惊慌逃窜的人,他抬头看到那个名叫“春兰”的小丫头跌跌撞撞跑出来,趴在二楼的栏杆上。
任彦凇纵身一跃,将那小丫头拎到一楼,小丫头见他顿时眼前一亮,她道:“少侠!是你!”任彦凇点点头,又问:“还有人困在屋里吗?”春兰点点头:“姑娘和张大哥他们都还没动静,想是吃醉了酒还没醒来。”
任彦凇闻言便要继续上楼救人,却被春兰拉住衣角,“少侠,你快跑吧,火势越来越大,你救不了那么多人的,况且姑娘她只是城中选出来的清倌娘子,送往京都的云楼给那些达官贵人奏乐的,不是什么金贵的名门小姐,你又何必冒险呢?”
任彦凇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便毫不犹豫转身上楼。他破开摇摇欲坠的门,捂住口鼻往里探去,自称“屏瑜”的女子此时已仰面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他将女子抗在肩上纵身出去。
二人刚刚跳到一楼的平地上,火势便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二楼陷入火海,热浪灼烤着任彦凇,他咬咬牙,回头看了一眼整个烧起来的二楼,想要再救几个人。这时肩上的姑娘似乎醒了,急促地咳嗽起来,任彦凇只能跑出去。
渡口边到处都是三三两两从客栈跑出来的人,任彦凇看到春兰也在其中,下意识不想将人交给她,便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段路,在一条小溪旁放下人。
刚放下人,冷不丁对上一双美丽的眼睛。任彦凇别过眼去,坐在离她三尺的地方。听到咳嗽声,任彦凇将腰间的水袋递过去。
她接过水袋,平复了一会,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任彦凇闷声道:“嗯。”过了半晌,又听到她问:“少侠,为什么救我?”
任彦凇感觉她的问题十分奇怪:“怎能见死不救。只是火势太大,来不及救你的护卫。”
身边传来一声冷笑,任彦凇扭过头看她,发现她脸上犹带着嘲弄的笑意:“护卫?不,他们是看守我的狱卒,要将我从一个囚笼转到另一个囚笼罢了。”
任彦凇想到春兰说的话,问道:“他们要将你送去京都?”
女子点点头,“看来少侠遇到春兰了。”
任彦凇犹豫片刻,还是诚恳说道:“你的侍女...她似乎并不喜欢你。”
“少侠倒是坦诚。”女子的眼睛亮亮的,她摇摇晃晃扶着身后的树干站起身来:“我在酒中下了足量的**散,那几个护卫早就在火燃起来之前就半死不活了,至于春兰,是我故意放她出去通风报信,赌少侠会不会来救我们。若是赌对了,春兰能活,我也能活。”
任彦凇又问:“若是赌错了呢?”
女子轻飘飘回答道:“那就一起葬身火海罢。春兰虽蠢笨,我也不屑和她这般年纪的小女孩一般计较,倒盼着她能死里逃生,从此离开青楼楚馆。”
“何必用命来赌?”
“什么?”
“我说,何必用命来赌。若是你直接同我说,我会救你,那几个护卫,不是我的对手。”
这回轮到女子愣住了,她紧紧盯着他,想是见到什么新奇的人物。任彦凇不习惯她这样的目光,便问她:“他们要你去京都做什么?”本是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却不曾想自己问出这么个蠢问题,她既说了青楼楚馆,又能做些什么呢?岂不让她难堪。
却听得她轻声说道:“当今的吏部尚书喜好音律,贵人欲要拉拢讨好,便各地寻找音律出众的女子去侍奉吏部尚书。我便是因为擅长奏琴被选中,送到京都云楼中为妓的。我自小被家中双亲卖给青楼,原想着做个清倌人,便苦练琴艺,不曾想被鸨母所骗。幸好在拍卖初夜的前一晚被选中。那几个护卫是京都来的,他们与鸨母做下交易便带我上了路。
一路上他们多有折辱,联合春兰夺走我的积蓄,我前途渺茫,想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搏。春兰自视甚高,更不在意我的死活,今日见到少侠,我便设下此局,趁众人酣睡放火,又故意弄醒春兰,假意装作昏迷放她出去,少侠果然来救。”
任彦凇惊叹她的勇气和心智,“如今你自由了,你想去哪里?”
她歪歪头:“少侠要去哪里?”
任彦凇问道:“你已经自由了,不必跟着我。”
“我被下了软筋散,走不了多远,还望少侠庇佑,小女名叫元屏瑜,还不知少侠名号。”
任彦凇的心猛然一跳,“岱江派,任彦凇。”
想不到元屏瑜竟点点头:“我听说过少侠名字。”她眉眼弯弯,走近几步,说道:“大师兄——”
一种甜蜜的感觉充斥在任彦凇的胸膛,任彦凇永不会忘记他们初遇的这一天。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不论是黛月还是屏瑜,不论是善魂还是恶魂,早在一开始他就知道屏瑜是什么样的人,这并不能决定他爱不爱屏瑜。爱不分善恶,手中剑亦不分善恶。他的心里只有剑,后来多了一个屏瑜,他便甘愿做她手中剑。
和屏瑜隐居的第三年,屏瑜的病情急转直下,任彦凇从回忆里抽离,院子里都是苦涩的药味,他灭了火,将药倒在碗里走进屋去。
神毓的蛊毒、陪在赵聃身边服下的慢性毒药掏空了屏瑜的生命,她身子愈来愈差,但精神头还好,眼睛还是亮亮的。神毓治理下,天下逐渐车同轨、书同文,盛世的影子已经初露端倪。
任彦凇频繁想起从前的事,屏瑜身子不好,他们没能浪迹江湖,但他们还是会一起赏月,一起弹琴舞剑。他知道屏瑜总是因为当初发现身中蛊毒,为了生存带着他回到云楼而愧疚,他的解释还是不能使屏瑜完全释怀。于是他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护着她,告诉她,江湖不在山水之中,他的江湖就在他们一起生活的这一方院落里。
他不想做行侠仗义的大侠,也不想做统领三军的将军,他只想做她一生一世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