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云楼很安静,似乎夜晚的喧嚣都是假象,这片安宁才是这里原本的模样。没有任务的时候,任彦凇就会陪在元屏瑜身边。
琴音如涓涓细流,即便是怀中的覆水也随之安静下来。他们都在幻想有一日,他们能够完完全全拥有这样的日子。
任彦凇的主君是这云楼的主人,他躲在厚厚的帘幕后面,用蛊控制云楼中排名前十的人,用荣华富贵吸引排名靠后的人。
三年前,初出岱江派的任彦凇遇到了元屏瑜,于危难之际救下她,护送她回云楼求解药途中暗生情愫。
岱江派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宗,任彦凇更是其中佼佼者,云楼主人以元屏瑜的性命作诱饵,又许以从军救国的诺言,将任彦凇收为己用。
每月元屏瑜都会收到带有暗语的药盏,上面有云楼主人交给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或是探听高官情报,或是离间下毒。无论是什么,元屏瑜都会出色完成他的命令,只盼着有一日能和任彦凇离开云楼、双宿双飞。
任彦凇不是不爱自由,不是不怀念从前仗剑天涯的日子,从前在门派里,师父曾经告诉他:练剑之时,心肺腾扬而心志坚定,认准目标直达目的,不杀无辜之人、不生凌弱之心,若杀气过盛,则伤人伤己,毁心损志,纵使豪气万顷,也要先有能凌驭其上的定力。
师言犹在耳,物是人已非。人都是自私的,为救一人,他早就背弃了师门,手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为达成任务不择手段。
唯有与元屏瑜在一起的时光才是他病入膏肓的解药,能解半时苦就心满意足。
琴音戛然而止,任彦凇接了任务匆匆离去,方才还温馨安宁的庭院,顷刻卸去温情的伪装,元屏瑜的手还停在琴弦上,余音散尽,她还恍惚未醒过来。站起身来,她眼前只有重重叠叠的云蔼,提醒着她这里是峭壁云崖,是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的绝境。
离国摄政王在国主病重期间执掌大权,聃世子地位空前,甚至有传言聃世子即将回离国。然而赵聃却对回国根本不感兴趣,流连青楼更加频繁,大有醉生梦死的架势。
质子回国同样困扰着地位本就不稳的神毓太子,二人相约云楼,欲一醉方休。
此次随行的依旧是艳无双和元屏瑜,不同往日,元屏瑜注意到艳无双有些非比寻常的表现,她攥紧双手,显得拘束,又在见到神毓太子进来后,仿佛抽走了一口气般颓然。
元屏瑜心下思忖,面上不动声色,然而无月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身上的束缚隐隐松动。
神毓与赵聃心思不在酒肉歌舞,而是政事,神毓叹气:“世子你与孤投缘,你若真的要走,孤当真是舍不得,那些老臣只会叫孤放下七情六欲,恨不得孤成为他们的傀儡,孤素未谋面的弟弟,恐怕更要恨孤,今后孤身边,再无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啊!”
赵聃苦笑:“我又何尝不愿留在施国呢?人间的富贵不过尔尔,刀光剑雨不如逍遥散人来得自在,又有谁给过我选择呢?”
话音刚落,艳无双坐在他身侧为他斟酒,元屏瑜瞧得清楚,在递过酒盏的刹那,她的手指轻抖,赵聃满腹苦涩,艳无双便欲与他交颈而饮。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涌上元屏瑜的心头,她顾不得其他,抛下琴当即下跪道:“世子,妾有一言,但求世子允妾说出口!”
赵聃放下酒盏,满面愁苦,一手支起侧脸,轻柔道:“元姑娘,但说无妨。”
艳无双被突然的变故惊住,她默默垂眸,看向赵聃面前的酒盏,一改往日娇媚,不再动作。
“对于妾,对于天下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来说,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世子身份高贵、才智绝伦,如此得上天厚待,却自弃机会,安于富贵、只求苟全自身,实在非大丈夫所为!” 元屏瑜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屋内针落可闻。
艳无双神色复杂,转而盯着跪在地上的元屏瑜,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神毓似乎有些醉了,一手叉腰,一手举着酒盏抵在额头,恍若未闻她的话。
良久,元屏瑜听到一声轻笑,“抬起头来,元姑娘。”
元屏瑜抬起头,赵聃正含笑看着她,他摇摇晃晃走到她身边,没有扶起她,反而一屁股坐在元屏瑜身边,如同情人叙话般说道:“上天厚待?元姑娘,你自认出身低微便是上天赐你的苦难,那你可知,对于我们这种出身高贵的人,命运赐予的最大的折磨是什么?”
他朗声大笑:“为质几载,我捂住耳朵、闭上嘴巴,我躲在施国,以为能躲过腥风血雨,以为能摆脱的。如今才明白,几年的富贵安然,以为是命运全然的馈赠,然实为枷锁,属于我的命运,从来就没有停歇。”
他拉住元屏瑜的手,怜爱地贴近他的脸侧,笑道:“元姑娘,你看错了我,但你说对了一件事,不争,实非大丈夫所为也!搏与不搏,不过一死耳!”
他哈哈大笑,一仰头,竟就这么昏睡在地上,元屏瑜一把上前按住艳无双,艳无双抬头与她对视,她的眼神悲怆不安,元屏瑜安慰道:“去叫人来接世子回府,余下的,我们回去再说。”
艳无双点点头:“是,姐姐。”
艳无双很快叫人来接赵聃,待他们出了门,元屏瑜才安坐在神毓身边。神毓神色平静,他放下酒盏,问道:“为什么想让赵聃离开?”
元屏瑜冷静道:“天下大势,非世子一人可挡,但世子若能回离国,对离国来说,安定的局势便会改变,施国国力本不如离国,但经年的内乱已经让那个曾经强大到坚不可摧的离国出现了裂痕,或许只要有人伸出手,推一把,离国的神话就会被击碎。这难道不正是殿下想要的吗?”
神毓盯着元屏瑜,他的眼神带着冰冷的审视,甚至有一瞬间,元屏瑜觉得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杀意。但元屏瑜没有躲避,她自小被卖到烟花之地,男女之情她看得太多,她知道,神毓对她从来没有过半分情意。
她不知道神毓装作钟情于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她清楚地知道,只有留在云楼,只有继续成为琴师元屏瑜,她才有利用价值,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有机会得到真正的自由。若是进了东宫,成为籍籍无名的侍妾,她的命运便再也没有扭转的机会了。
“他回去了,意味着神伏也会归来,打小孤就被神伏压住一头,孤不服气,同为皇子,凭什么神伏能得到父皇所有的宠爱?等到神伏为质子的那一年,孤坐在本应属于他的太子之位上,才明白一直以来被夺走的到底是什么。”
他失神地摊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权利,权利是个好东西啊,你越靠近它,就如同饮鸩止渴,赵聃和孤,我们都没有分别,我们都曾是弃子,一旦得到了操控命运的钥匙,尝到了权利带来的甘甜,就不可能停止,直到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至死方休!”
“屏瑜,你不是一心求死吗?是什么改变了你,让你费尽心机也要活下去?一定有什么改变了你,不论是什么,孤答应你,只要你能完成孤交给你的任务,孤会叫你得偿所愿。”
元屏瑜猛然抬头,神毓看到她眼中的渴望,忽地笑了。
无月和元屏瑜的关系很奇妙,诸如此时,无月已经能够开口说话,虽不能占据元屏瑜的身体,但她仿佛挚友般对元屏瑜说道:“你真的相信太子?太子自身难保,若被主人知道你与太子勾结,试图逃脱云楼控制,当心你的下场。”
元屏瑜孤身走在小径上,她冷声道:“闭嘴!我的事,轮不到你来决定。”
无月找到了些孤魂野鬼的旧身份,她戏谑道:“若你心念坚定,我就不会出来了,你犹豫了,你动摇了,甚至,你想借着这次机会,完全改变命运!”
元屏瑜这次没有说话,黛月就是她,她就是黛月,她能够和别人狡辩,唯独骗不了黛月。
“你为能够离开云楼感到兴奋,甚至迫不及待,瞧瞧你的手吧,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你以为绝望早就将你变得清心寡欲了,其实呢,你根本舍不得死!你贪心、自私,你有没有想过为你失去一切的任彦凇!”
元屏瑜慌张地伸出手来,发现自己激动得双手发抖,正如黛月所说,神毓许给她一个心愿的时候,她想到了逃离,她的第一反应是她自己,凇哥呢?他是为了自己才走到今天的,他原本出身岱江派,如果没有遇到她,说不定已经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侠了,自由自在、侠肝义胆,多好啊,那是话本里才有的人生,她把他的人生毁成什么样子了?
“闭嘴!闭嘴!你闭嘴!”元屏瑜失控地大叫,泪水爬满了她的脸,无措和愧疚,还有无从解释的恐惧让她想要逃离。
片刻之后,无月擦干了泪水,含笑对着面前的虚空说道:“累了就好好歇歇,替你面对痛苦,本就是我诞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