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一只手推开房门,精美的绣鞋轻轻踩在华丽的地毯上,无月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彦哥?”
无月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少年面色苍白得吓人,面目清秀,瘪着嘴不说话,眼神尚且还带着杀人后的凶狠。可这句身体的主人却毫不畏惧,熟稔地向他走过去,轻轻环抱住他僵硬的身子,将他扶到一边坐下,轻声问道:“又伤了哪里?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伤得很重?”
少年点点头,声音低沉:“这次的对手武功很高,若不是他的家眷在我手中,他不会轻易输给我。我使出覆水剑,几乎拼尽全力才杀了他。”
无月想要出声,却发现自己好像被困在这具躯壳中,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瞧着她一举一动。
少年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一股压制感向无月袭来,无月按捺住想要占据身体的冲动,平静了下来,女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安慰道:“无妨,只是有些头痛。许是今夜奏乐奏得久了。”
她轻轻解开少年的外衫,少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微微别过头去,手却乖乖地配合女子脱衣。
“阿瑜,总有一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荣华富贵,我会慢慢挣给你,主君已经答应我,等处理完这里的事,就给我一个上战场的机会,到时候我挣了军功来娶你...好不好?”
女子正是元屏瑜,她脸上溢出温柔的笑意:“好,当然好。我等着嫁给彦哥,等着做将军夫人,到时候我日日只为你弹琴,你为我舞剑,做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任彦凇点点头,鼻腔中发出一声“嗯”。
脱下寝衣,任彦凇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之上又横跨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元屏瑜轻轻抚摸过伤口的边缘,常年抚琴的手此时也稳当地拭去脏污,然而无月却感受到她镇静之下,心中那莫大的痛苦和哀怜。
包扎好了后,任彦凇转过身摸了摸元屏瑜的脸,大拇指安抚地动动:“阿瑜,我没事。”
元屏瑜握住那只有些冰冷的手,倚靠进他的怀中,一遍遍抚摸过他温热的皮肤,一遍遍倾听他跳动的心,只有这样的反复确认和亲密触摸,才能让她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下来,过去的三年里,每时每刻她都被这样患得患失的情绪所折磨。
任彦凇揽住她的细腰,一手扣住她后脑,将她一把带进自己怀中,元屏瑜坐在他的大腿上,低下头,一双眼盈盈地望向他。
任彦凇吻在她如雪的脖颈上,揽住她腰的手臂紧了紧,元屏瑜被他带得身子一歪,双手无力地搭在他坚硬的胸膛上,他的身子热了起来。
“阿瑜...我知道你很不安,不过...离国国主身患重病,四国的平衡很快就会打破,乱世颠沛,却正是你我解脱的时机,不要怕,好好等着我,好吗?”他停下暧昧的动作,只是两只手抱住她,他的双眼比烛火更加灼灼。
在这样的注视下,无月感到自己的五感逐渐混沌下来,似乎元屏瑜的情绪越稳定,越安宁,她就越封闭。
眼前视线彻底漆黑一片之时,萧汉钧的身影又浮现,无月想要靠近,却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
仲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前尘往事成灰,你记得越多就会越痛苦。”
无月没有回应他的劝告,而是问道:“他完成自己的大业了吗?”
仲离低低“嗯”了一声,似乎陷入沉思,好半晌没有出声。无月冷不丁说道:“他是萧汉钧的转世,对吗?他们有生生世世的缘分,却怎么也走不对结局,所以才要我这个外人介入他们的命运,是不是?”
“你很聪明,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轮回轮回,循环往复,何为开始?何为结束?世间因果不止,变化不休,此世眼看为过去终止之事,亦未尝不是前世所求的来生之始。你所体验的每时每刻都历历在目,你又怎能说它不是真实?
我劝你不要置身事外,还是好好活在当下,不身入苦海,你永远不会明白彼岸的意义。自身尚且愚钝冷漠,又怎么能堪破世事?即便真的能回到你原本的世界,恐怕你也难以自救,何况渡人?”
无月平静答道:“我只是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孤魂,入戏太深,剥离那刻痛苦的也只是我自己罢了,这样毫不必要的痛苦对我来说根本百无一用。”
仲离不再多说,只是交代道:“想必你也发现了蹊跷,每当元屏瑜安宁之时,你的五感就会被封闭,时间仿佛停止流动,可一旦她感到不安、恐惧,你便能破土而出,占据这副躯壳。”
无月说道:“的确如此,与姜卿和不同,我仿佛天生就是元屏瑜,见她所见,知她所想。”
“正是。你就是元屏瑜,或者说,你是元屏瑜的另一种性格。”
“此话怎讲?”
“人是顽强的种族,遇到逆境,人总能迸发无限的潜力来拯救自己,肉身如此,精神亦是如此。她的心气一分为二,幻化出你,名为黛月。黛月是她的恶魂,秉承她所有的怒火、愤恨,在这些痛苦几乎吞噬她的时候,黛月就会取而代之,成为这句身体的主人,而元屏瑜将会如你现在一般陷入沉睡,被封闭起来,以求度过难以面对的现实。”
无月问道:“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她是何身份?为何会幻化恶魂保护自己?”
仲离轻叹口气:“出身青楼,无依无靠。任彦凇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不同的是,没有与之相配的女主角,他此生注定孤独。”
“注定...孤独?”
“他本是江湖剑客,三年前救下了危难之际的元屏瑜,二人相识相恋。只不过元屏瑜贪慕权势,为求自保,周旋在神毓太子和聃世子之间,最后还是没能逃离云楼,元屏瑜最后的结局是在云楼中服毒自尽。而任彦凇将会在乱世之中一路成长为柱国将军,挟天子、令诸侯。”
“贪慕权势?可她刚刚的担忧全是发自肺腑,怎么会是虚情假意?”
仲离化身的蝴蝶如同一道光破开无月面前的黑暗,无月的五感渐渐回归,只是仍旧被困在元屏瑜的身体中动弹不得。
“经过了姜卿和的一世,你应该明白,故事是故事,故事中的人到底如何,是另一回事。况且人性之复杂,不能一言蔽之,或许此时的情是真的,但仍不妨碍她寻找自己出路,此间种种,你需自己体会。我会为你打开感官,让你在被封闭时仍能看到发生的一切。”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不见。
任彦凇沉沉睡去,眼下的青黑证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然入睡过。元屏瑜纤长洁白的手指轻轻盖在他俊秀的脸上,“彦哥,是我夺走你的自由,让你成为见不得光的杀手,让你为人驱使。对不住,我知道我拖累了你,却还是自私地不肯放你走。”
静静凝视恋人片刻,元屏瑜又拿起任彦凇的衣物,仔细浆洗,撕裂的地方被她用翠竹花纹细细地缝补起来。
莲姑送来的补药早被任彦凇一饮而尽,空碗被他随手放在一边,此时元屏瑜却拿起空碗,对着烛光仔细察看,终于找到一处花纹,仔细看过繁复的花纹后,她默默看向放在一边的古琴,陷入沉思。
之后过了月余,聃世子还未来,听闻离国国主病重,聃世子的父亲蠢蠢欲动、把持朝政,众人揣测聃世子或许不日便能回到离国。
艳无双正同元屏瑜聊天,突然听闻要好的舞姬急匆匆跑过来:“双双!聃世子...聃世子来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艳无双有些不可思议,上前抓住她双臂追问:“真的?”
“当真,我听闻聃世子就要回国了,你再不抓住机会,可就只能空余恨了!”
艳无双喜不自胜,拉着元屏瑜道:“元姐姐,你快同我一起去,我要为世子再舞一曲!”
元屏瑜点点头,好笑地拉住她手腕:“你莫急,世子既然来了,就不会跑了。”
聃世子依旧坐在看台正中,嘴角噙笑。
“艳无双要舞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大厅内多半人都望向正中的红阶。一片姹紫嫣红中,赵聃的视线只被一人吸引——她身穿一袭浅粉纱裙,本是最普通的打扮,相貌也只算中上,在花团锦簇的云楼中实在不算打眼。
她站在人群之中,如同一株剑兰,温柔雅丽却自有脊梁,就凭这份感觉,她站在万千佳人之中脱颖而出。
他们并不相识,赵聃想,美人娇艳如同百花,而她的美丽不同于肆意绽放的牡丹,也不是独自萧瑟的红枫,那是一种看似婉约秀丽,其实狂风不可摧折的、自温柔之中迸发出力量的光彩。
艳无双上了台,她施施然坐在琴前,赵聃一下子就想到了她的身份——琴师元屏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