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医院里短暂争执、打闹的小插曲一闪而过,彻底耗尽了谢斯年最后的电量。一个韩雪走神的功夫他保持一手攥着一瓶药、另外一只手捏着筷子的姿势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睡着,值班室的蓝床单被二人刚才的打闹画出歪歪扭扭的纹路。
“哎你……”
话说一半的韩雪发现谢斯年睡着了,屋里安静到可以听清谢斯年粗重的呼吸声。伴随年纪长大之后兄妹俩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亲密,雪子不再单方面黏着她哥,像所有兄妹由一家人变成两门亲戚一般在长大的过程中奔赴各自的鲜花烂漫,很少再有独处的机会。韩雪坐在他身边看向熟悉的面庞,谢斯年早已距离记忆中的模样变化甚大。
和十八岁的意气风发相比,岁月令他长出轻轻的法令纹,熬了两晚黑眼圈比之前值夜班更重。还有冒出来的胡茬……显得他有些老气、邋遢。韩雪一直觉得她哥和她一样稚嫩,和刘海军等差不了几岁的人相比完全不是一个年龄段,甚至她觉得她和年子哥还是小孩子。是什么让年子哥变成现在的样子?
是钟意,是长久作伴经过一时勇敢后主动肩负的责任。
是理想信念,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具象表现。
好不容易能闭眼睛睡一会儿不想把他吵醒,她小心翼翼掰开她哥的手,悄悄拿走睡梦中仍然紧握住的药。他渴望抓住这一丝线索,或许在梦里他的爱人会因此得救。
生与死永远是个纠结的话题,我们因无法一直活着而歌颂短暂的永恒;我们因无法回避痛苦认清一个道理——活着就是无道理的苦难。我们既渴望生命中的爱与鲜花,又在苦难中向往可依托死亡奔向星辰大海。
活在世界上一刻,就存在不可言说的转机。
韩雪没有敲门,大大方方走进主任办公室轻手轻脚关上门,“爸爸,”她将药放在办公桌上,“李凡现在换药来得及吗?”
韩金树挑了下眉毛,先看一眼闺女又瞟一眼放在桌上的原研药问:“你哥买的?”
“我买的。”韩雪说,“记我哥账上,他让的。”
大人总有无数种顾虑和烦恼,谢斯年哪来那么多钱?供得了李凡一时还能供他一辈子吗?
想到这些韩金树不免发愁,揉揉眼眶:“你哥这次篓子捅大了,院部知道了——我刚从院部开会回来。”
“能换吗?”韩雪认真问。
韩金树愣了一下,父女俩思考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能,”他点头,“让刘海军开医嘱吧,没有绝对禁忌症。”想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哥睡了?”
韩雪莫名地开心溢于言表,她坐在韩金树身边邀功似地汇报:“睡了,饭全吃了,吃完睡的。”
睡了就好,韩金树松一口气:“哎本来你们小孩儿的事儿我不该问,但爸爸有点好奇,”父女两悄悄话时间开始,“你哥和李凡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韩雪反问,饶有兴致介绍:“这您都不懂?当然是李凡对我哥来说不可替代——您随便怎么理解,怎么理解都成。我哥说他爸和李凡他妈墓地位置挨着,而且李凡是他朋友的弟弟,两个人认识的特巧。”
哦,这么回事儿。韩金树一时不太能理解,摸摸下巴思考一会儿连连点头:“哦,确实挺巧的。”说起这个他脑子里浮现出不少从前的记忆,印象里谢斯年他爸旁边是有一处碑上只有一个名字的双人墓。
韩雪觉得他们的关系不是不可言说,只是对于她爸来说韩雪觉得换一种方式更好,“而且李凡挺讨喜的,爸。”她像是介绍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描述着李凡的好,手托着下巴评价说:“嗯……我觉得他特坚强,虽然在人面前沉默寡言的,但他有很多有趣的想法,挺可爱的一男孩儿。”
小孩子没什么烦恼,唯一的烦恼是渴望长大独当一面。奇怪,小孩子仿佛是一夜长大的,是遇到某种条件被迫长大。这种条件并非是年龄,而是因各种原因导致小孩子身前不再有能为其担当的大人了。
一个人八十岁,如果被爱着那他还是孩子。一个人八岁,如果失去爸妈或很不巧他爸妈不爱他,那他就是大人。
“?”韩金树一愣,随即打趣儿道:“哦合着我们雪子喜欢这类型的男孩儿?”
韩雪无语:“哎爸您能不能甭往那方面想?”
“行行行爸不说——我觉得你哥和李凡都是很不一般的孩子。”韩金树觉得他们两个惺惺相惜一定是有命运的因素,皱起眉头说:“你哥从小妈不疼,李凡从小爹不爱,但是现在你哥为朋友有点过于冲动,付出太多……”
“付出得多怎么了?”韩雪察觉出爸爸的异常打断他的话质问道:“哦您付出的不多,我谢大爷没了这么多年您把怹儿子一手带大——我哥还不是我谢大爷亲儿子,您付出的不多了是吧?怎么轮到我哥为朋友付出点儿什么您觉着不公平了?”
哎?他姑娘说得对,一顿输出征服了韩金树。他靠在老板椅上愣了一秒,“你这孩子?”他转瞬反应过来自嘲道:“伶牙俐齿的,学会跟你爸顶嘴了。”
韩雪为她哥争口成功,骄傲地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本来就是……我哥这么大人了,人可以为自个儿行为负责,您少操心。”往门外走时指了指桌上的药:“药交给您了啊,跟海军哥说一声,我干活儿去了。”
少操心?少操心得了吗。
为自个儿行为负责?从他打人这事儿开始自个儿处理吧。
闺女出去了之后留下韩金树一人独处,他想到该怎么回怼小年轻这套歪理邪说的台词了——可惜晚了。
谢斯年这阵子比连续值几个班还要累,梦里似乎要过年了,他想拉着乐乐一起放炮仗,这回要买些质量好的……他的梦都和乐乐有关。在他一睡不起的十二小时里,李凡仍然躺在床上为生命战斗,因为久哥不在他彻底失去和人交流的**,毕竟现在鼻胃管替代了吃饭,他没什么好开口的机会。
一如既往,久哥是他与世界唯一的联系。
事情的转机就发生在谢斯年睡醒之后,他是被上铺同事频繁“仰卧起坐”吵醒的。众所周知,医生值班做了一晚上“仰卧起坐”说明事情刚弄完好不容易躺下马上又被喊出去,值班室的门反反复复被开关终于叫醒谢斯年。
谢斯年挠挠头想不明白,他不是还在吃饭吗?怎么吃完饭天就黑了……
打开手机发现已经凌晨三点了,接受了睡了许久的现实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李凡,而是先去办公室翻看了李凡的病历资料。厚厚的一沓病历和抢救记录中他找到下午一点半两条医嘱,第一条是停用长期医嘱羟基脲,第二条是长期医嘱“甲磺酸伊马替尼片100mg,po,qd”。
根据查房情况和护理记录,他发现乐乐的病情正在逐渐好转——皮肤没有继续溃烂,组织液渗出量减少,晚上的几次体温均在正常范围内。看完之后他将病历本死死地抱在怀里深舒一口气,灯光直直地打在他的面颊上,不知觉间从眼角的位置多了一个亮亮的反光点。
真好啊,乐乐他好起来了。
擦了把脸,他又开始傻笑,好事儿,不该哭。他要盘算盘出院了带李凡去哪里玩儿……对,这次去德国进修,有机会也要带李凡出去见见世面。兴冲冲收拾病历的谢斯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开心,他所有与未来和金钱相关的想法均换成了未来有怎么样的发展,院里发的补贴能够几瓶李凡的药。
有目标是件好事,可新的目标树立同样动摇了他从前的目标。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从前的他坚信,可现在不行——他由衷希望有个什么造物主,可以通过顶礼膜拜的方法走捷径进而在不幸之中找到幸运,巧妙地过完人生剩余的日子。
这是源自病人家属不切实际的希望,是源自触及医学边缘、生命界限的医生最不该出现又最无厘头的胡思乱想。
李凡恢复的很快,第二天开始不再出现发热,溃烂位置皮肤逐渐干燥,停用肝素转为口服抗凝;第三天负压吸引不再有血性引流物,经过商讨后可以拔管,同日李凡可以简单的进行床旁活动,经口进食温凉流质饮食。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站起来的滋味了,上次还是在梦里。实际上康复的进程并不是那么顺利,谢斯年扶着他一步一步走,每活动一次腿就钻心地疼,经口进食又会感觉像刀割嗓子一样疼。视线仍然有些模糊,他时常会因为想倒杯水而撒了一桌子,最后只能抱以歉意地看向护工大叔。
“想喝水你吱一声啊,孩子。”大叔递过水杯,等李凡稳稳接过喝到嘴里后拿起抹布利落地擦干桌面。
李凡喝完水后面无表情地捧着杯子,呆呆地看向护工大叔流利的动作,他记得一个月前他干活也这么利索。近乎能夺走人性命的疾病如同天塌地陷,而经过灾难之后的人生……是南方十二月里一场连续几日的牛毛细雨,自此之后之后每一天都是阴冷阴冷的,即便躲在屋子里盖着被子——被子也是又潮又黏、又冰冰凉凉的,怎么也捂不热。
“我哥呢?”他问。
“他等会儿来。”护工大叔回答后笑说:“一天问八百遍你哥呢你哥呢,怕你哥不要你啊?”
被打趣的李凡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后挠挠头不再说话。
他很奇怪,这孩子从不跟他说什么,很多事情要他去猜,李凡的眼睛四处瞧踅摸着什么东西是不是要喝水?床上来回翻身几次欲言又止,是不是想上厕所了?是不是要坐起来但没有力气?
和护工大叔常说的话只有两句,
第一句“我哥呢?”
第二句“我自己来”。
没有维持两天——很快李凡适应了视线的改变,一边眼睛模模糊糊可以看见东西了,刘海军说用一些营养神经的药会好些。日常活动不成问题之后,护工大叔被下一个患者聘走,李凡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能走路之后他打着康复的旗号扶走廊栏杆满病房乱窜,躲在护士站附近四处张望。被高敏注意到后,“干嘛呢,监工呢?”她冷不丁抬头问道,转而开玩笑说:“想你哥了?我给你喊出来?”作势扭身打算冲医生办公室震天吼。
“不要,”声音不大,李凡倔强道,“等他下班再说——我想喝粥了,加皮蛋的那种,您能跟他说一声吗?”
眼见李凡说着说着开始脸红,高敏觉得这小子挺可爱的,想就是想,还不承认。
“行,我知道了,我跟他说。”高敏憋笑地回应,“没事儿了您能走了吗?有人在面前晃我不太习惯。”
要被撵走了,李凡有点舍不得,抬头往里瞟一眼确定他久哥没有走出来,下意识地撇撇嘴。
周围瞧见这一幕的护士被逗得咯咯笑,“哎逗你的,这小傻子。”高敏看到了他恋恋不舍的表情心满意足不再逗他,“随便点儿,甭把自己当外人啊李凡,你要不去办公室看你哥干活儿?”科里医生护士都喜欢这个有些腼腆的大男孩,尤其是知道谢斯年为什么打人和他的身世之后,怜悯与喜爱交织在一起大家对李凡多多少少有几分自来熟。
李凡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温馨感,医院反而是让他能放松的地方。咧嘴傻笑的他摇摇头拒绝了高老师的建议,毕竟他要是在他久哥身边,他怎么可能好好干活儿?
“行了高老师您甭逗人家了——哎斯年你弟弟要吃皮蛋粥!在外面等你呢!”别的同事冲屋里喊。
听到乐乐在外面等他,原本眉头紧皱的谢斯年马上换了个表情放下手头工作急急忙忙站起身,刚走出门不远就发现李凡像趴在课桌上一样扒着护士站的台子,冲着他嘿嘿傻笑。
“久哥,”他微微提高声量,摆摆手打招呼。
他久哥绕过护士站走到他身边,搭上他的肩膀才放心下来,“能走这么远了?腿还疼吗?”
谢斯年揉揉他肩膀有些骄傲,他的乐乐真的挺过来了。
现在的乐乐仿佛迎来了新生,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好转,之前的沉重不再与他有关。“好多了,不怎么疼,”李凡看着他久哥,低下头去蹭蹭他肩膀:“晚上想喝皮蛋瘦肉粥,行吗哥?”
“行,我给韩婶打电话。”谢斯年痛快答应,又换了副严肃脸:“小心着点儿,听见没有。”嫌语言提醒不够,他戳了李凡一下。
“哎痒,别戳。”李凡当即往后一躲,笑嘻嘻说:“好了,我回去了,你好好工作。”
谢斯年点头,站在原地看着李凡往病房方向去。下午时分的阳光从西侧走廊慢慢、慢慢走进来,李凡迎向走廊尽头慢慢、慢慢走,边走边张开双臂,似乎下一秒会踏上操场变成肆意奔跑的少年。
他突然转过身,阳光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哎久哥,”李凡问,“出院了看看我妈去?”
背对阳光灿烂的笑容终于再次出现在李凡脸上,谢斯年微笑点头,“好,听你的。”
得到回答后的李凡乐得一跳一跳的,
“哎你小心着点儿听见没有!”这一幕急得谢斯年要跳脚。
李凡内心:哎我就不,有本事你来打我啊。
人生不需要努力去创造什么奇迹,生命从出现直至陨落的每一瞬间尽是奇迹。
永远不要低估野花野草坚韧而旺盛的生命力,每一粒尘埃都是浩瀚宇宙的组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