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凡半睁着眼睛双目无神地呢喃:“小耀子……”
虚弱的声音在众人耳朵里振聋发聩,刘海军当即扔下李耀掏出口袋里的瞳孔笔,小跑到床边扒开李凡的两侧瞳孔检查大小和对光反射。
“乐乐?醒醒乐乐。你看看久哥。”谢斯年在床旁呼唤,现在的李凡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仿佛没睡醒一般。“能看得清吗乐乐?”
李凡盯着他久哥问:“小耀子呢?”他左右环视努力寻找,身上的管子也跟着他左右晃动,“我听见小耀子哭了。”
谢斯年的眼神瞬间失落下去,与此同时刘海军也注意到了李凡的神志异常,拍拍谢斯年肩膀以示安慰后冲高敏说:“擦浴,降不下来的话再考虑退热药吧?”他将问题抛给韩金树。
得到韩金树点头示意后,高敏去准备物理降温,没人顾得上李耀。
“行了,别着急了,”刘海军摇摇头,扶着床栏短叹口气:“说胡话呢,体温降下来就好了。”
此刻谢斯年的心态无比复杂,同为医生他一样第一时间意识到李凡在说胡话,可他睁眼的第一句却是没长良心的李耀……他觉得不值,
是他忘记他的心意被当做垃圾丢在他脸上撵他走了吗?
是他的人生过于贫瘠,贫瘠到他的世界为数不多的温暖来自于别人乐意接受他的付出。
像是受到什么感召,“哥,哥——!”李耀连滚带爬冲向病床。
这次没有任何人阻拦他,谢斯年冷冷地盯着趴在床边的李耀默不作声,眯着眼瞧他拉起李凡的手,像是头狼守护家庭一般先是不允许李耀靠近,再是要警惕李耀的一举一动。
他将眼泪全擦在袖子上,抽搭抽搭地抓着他哥的手。
“哥,你怎么样了,哥……”
李凡看了他一眼,转头自顾自地四处翻找,他试探地摸摸床边,又将手抽出来伸进枕头底下摸索,突然冒出来的精气神似乎枕头下藏着什么宝贝一般。翻来翻去没有找到,李凡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
李耀看见这个场面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哪儿去了……”李凡有些不耐烦。
即便他知道是在说胡话,“你找什么呢?我帮你找。”谢斯年依旧认真问。
“我找糖。”
与之前不同,这次他的眼泪是没有声音的。李耀回想起一些早已与良心、占有欲一同被深埋的记忆,小时候李庆华还有工作,刘玲也要偶尔出门。这时候的他常和李凡一起守在家中,午睡起来的李耀哭着要找妈妈,或者淘气哪儿磕了碰了闹脾气了,一旦哇哇大哭李凡就会掏出枕头里他藏起来的糖。
“找糖干什么?”谢斯年问,“我去买?”
“小耀子一哭吃上糖就好了。”李凡边笑边说,“没有糖了,哎不哭不哭……”像是哄小孩子,他费力拧过身子伸手拍拍李耀的脑袋。
沉重的眼皮在打架,李凡支撑不住地歪过头去,不知道是烧糊涂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谢斯年的表情再度冷下来,他看向泣不成声的李耀,上牙咬住的一小块嘴唇已经发紫,他恨不得现在把李耀从楼上扔下去。从入行到现在近十年的时间谢斯年接受的教育第一次让他生起一种“该得这绝症的人不该是李凡应该是李耀”的念头,他想起一句话——祸害遗千年。
“哥,小耀子不哭了,小耀子长大了,不吃糖了……不用找了。”李耀抽涕着轻轻拉住他的手说。
哭泣让人如释重负,他再次与谢斯年对视,眼底的泪光和一面微微发青的脸显得尤其不对称,他频频点头,小声喃喃:“你打得轻了……”
小时候的他以为李凡不敢报复他,李凡挨了他爸的揍会对他更好,闹小脾气时会更纵容他,家里他最大,李凡可以更“听话”。直到后来李凡不再跟他说话,神色里小孩子的光渐渐消失……时至今日的李耀会想起,他哥从来没有因为他挑唆、告黑状而有过一丝一毫报复他的心理,每次他犯错哥哥还会替他顶包。
谢斯年打得好,因为李凡不会打他。
人在半梦半醒之间想到的事情往往是记忆里最深刻、最重要的,拍拍李凡肩膀以示安慰的谢斯年瞪着李耀:“我以为你是欠揍,”他又深吸一口气冷笑道:“结果呢?你小子是真该死啊。”
头疼得要命,李凡如同再次从梦中醒来,他刚才在干什么?他忘了,他记得好像小耀子哭了……说胡话的眼神马上变得清醒而理智,默默抽回手警惕地看向趴在床边哭泣的人。
世界上再没有哪一场梦能困住李凡,梦不再是李凡的牢笼。
那只手再次抽回来,谢斯年趁他平躺时紧紧握住,放在嘴边亲亲。他要抓住他,不允许再有谁可以伤害李凡,任何人都不行。
额头上敷了冷水毛巾,谢斯年顺手给他擦擦脸,“刚才是不是做梦了?”他问。
李凡点头,“嗯。”
“梦见小耀子了?”
“嗯。”
李凡清醒了,他会不会还记得李耀。
当李凡再次看向身边哭泣的人时,那张挂满泪痕的脸着映入眼帘,虽然有点模糊,但他觉得刚才不完全是梦,这个哭泣的人——好像就是李耀。
“……哥。”李耀双唇颤抖轻轻唤道。
李凡闪过一丝诧异,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答应后面无表情点头:“嗯。”他很用力地向换个方向躺,只不过浑身的管子制约住他的□□,发热的身体与数日未动的肌肉让他仅仅是翻身就很困难,最后只能依靠反复扭动将身体微微偏向他久哥的方向,扭过头去不看他。
正如李耀所说,他长大了,他不是那个追着李凡屁股后面喊哥哥的小耀子了——他与李凡记忆中的李耀相去甚远,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他抽搭下鼻子:“哥,对不起。”如同对临终人的忏悔,他严肃得尤其让谢斯年讨厌,“从小到大……是我混账。”
小孩子身上的善恶最接近本能,它不是从别的地方学来的,是心里某个念头被无限放大。所以,小孩子的善是直接的、温暖的,恶也是毫无缘由让人胆寒的。
“我从前跟爸一个德行,胡搅蛮缠,欺软怕硬。”
“我打小儿就一坏种,就是觉得欺负你了才证明爸喜欢我,”李耀双手攥得死死的,大拇指甲几乎要将食指指侧抠出血,“上次见面我……更不是东西。”
“后来爸也打我,还打我妈,我知道哥从前日子怎么过来的了,爸那么干根本不是他只得意我们娘俩,是他本来就是那种人……”
他说:“我不想当他那样的人,我错了,哥。”李凡的背影清瘦而孤独,尽全力无法将后背朝向李耀的模样狼狈又倔强,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视觉冲击,他知道命运苛待下的他哥从小到大一直让他受尽宠爱。
越想这个他越觉得他不是人,他想学做人,从他哥这里开始。
“哥,我错了,你可以不原谅我,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李耀轻轻拉着他哥的胳膊摇晃了一下。
李凡没有反应,默默闭上眼睛仿佛没听见。
说完,他又将身后的背包拿过来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一只白色小熊抱在怀里,“上次那个小熊,妈又给我捡回来了,我洗干净放那儿了……”他又抹了把眼泪继续说:“我那个时候还觉得,你回来会抢走爸妈对我一个人的好。”
现在他想骂自己真傻逼。
提到小熊,李凡转回身去,那个小熊虽然有些破旧,原本的白色微微发黄还有些掉色,小熊的脚有好几处脏脏的、洗不掉的汤汁,但仍然是李凡记忆中的样子。
他还记得不再拿着一百分的卷子而是绝症诊断证书站在多年前将他扫地出门的家门口那天的落魄。
掏出小熊之后包就瘪了,谢斯年想起好像那时候李耀挨了打怀里护着个包,里面装的就是这个?“说完就走吧,你也忏悔完了。”谢斯年冷哼道,“少跟这儿抹眼泪,晦气。”
没出息的种,跟他那狗爹一样。
见他哥一言不发,他隐隐知道他没有得到原谅,但他是幸运的,他能决定以后的人生道路该怎么走。
没有台阶可下,慢吞吞将小熊放在包里,“是我的错对吧?”李凡突然开口,他将目光从即将放进去的小熊转向头顶的天花板,“我活这么大没有被周围人喜欢过,尤其是应该喜欢我的亲人……”
这句话让所有人愣住,李凡咧嘴缓缓开口:“唯一喜欢我的妈妈死了,小时候大姨儿说我是野孩子,刘玲对我像对外人,李庆华对我非打即骂……最后一次见你你拿我送你的礼物扔我脸上。”不像是抱怨,是在陈述事实,李凡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默默流泪。
他的眼里只有乐乐的眼泪,谢斯年对罪魁祸首怒目圆睁骂道:“还不快滚!等我他妈再楔你一顿吗!”
眼眶微红的韩雪抽搭下鼻子,转而怒斥道:“出去出去!赶紧带出去!”打了个眼色示意刘海军拉他出去,见他没反应立即质问:“别愣着了,你不乐意动手让我动手?!”
“哥,不是,是我的错……”李耀不顾他人的驱赶一头扎在李凡旁边,死死拉住他哥的手哭喊道:“哥你别说了,是小耀子不是人,不是你的错,哥——”
“怎么不是我的错……”李凡苦笑回应,“是我的错,我不该出生。”
“如果我不出生,我妈死了李庆华娶了你妈就没这档子事儿了。”他继续轻描淡写地描述从过去检索到的冰山一角:“同学们不会嘲笑我是个没妈的孩子,不会寒冬腊月别人在家待着我只能在楼道里写作业,长满手的冻疮……”
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让人误以为是命运的经历面前,人的努力如无力的垂死挣扎。
眼见再说下去谢斯年即将情绪失控,刘海军却怎么拽也拽不动:“滚出去听见没有?你他妈再胡搅蛮缠我报警了!”动作不敢太大,刘海军怕他万一胡乱上手抓到李凡的管路得不偿失。
谢斯年气到头重脚轻,却感觉到手被用力地握了两下,他看向李凡时,李凡又轻轻摇头。眼泪伴随他的摇头落在枕头上,轻轻晕染一小块的深色出来。
无数的苦毫无缘由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漫天的牛毛细雨落在细弱的肩膀上打湿了衣服,仅剩一层单衣又潮又冷,又脱不下来。他无法责怪是哪一滴雨,亦或者是哪一阵雨造成了他的痛苦,这场雨从他出生跌跌撞撞的长大无时无刻不落在他身上。
意会之后的谢斯年伸手阻拦住了旁边的两个人,李凡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示意他往前凑凑。
离近了李凡才发现,小耀子鼻青脸肿的,因视线模糊他只好努力用手指触感来检索小耀子现在的长相。他长大了很多,唇上、下巴摸起来毛茸茸的……李凡快不认识他了,凭借记忆里的声音和说话的语气,他知道当年那个小孩子长大了。
“跟你妈回家。”他拉着小耀子的手低声说,“我要是不在了你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哥,别放在心上。”
“好好做人,不要再干让自己后悔的事。”
善恶是硬币的正反面,“哥,哥你好好活着好不好……”此刻哭哭啼啼求李凡活下来的他再次暴露出如三五岁时一般的那一面,“哥不要让我没有机会补偿自己的过错行不行……”
李凡眼神迷离,轻哼一声不知道是笑还是无奈:“小熊你收好……我要是好了,你就再好好儿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