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一下,犹豫后伸手接过李凡递过来的红笔,“谢谢。”拔掉盖子攥在手里凑上前一点点按照墓碑的雕刻描红。
李凡盯着他的背影隐约感觉他年纪与自己相仿,再看看墓碑……应该是他爸爸——墓壁上他爸爸生卒年月和李凡妈妈相仿,他们大概差不多年纪。“我常来看我妈,”他若无其事搭话,“每次来我都会带马克笔。”
一阵秋风刮起地上的落叶,杂糅香灰、沙子席卷而来,李凡将脸埋进臂弯躲风沙并顺带擦干眼泪,那小子好像无事发生仍然不为所动,眯起眼睛一丝不苟地描碑。
他不说话,李凡不再搭茬;他描好后盖上笔帽认真看看,将笔捏在手里拿起一小瓶二锅头拧开撒在坟前。
稀稀拉拉浇下去的酒,目光出神落寞的愁,两个孩子各自在父母面前安安静静。
姓谢的小子将马克笔还给李凡,蹲下去拍拍李凡的肩膀并从兜里掏出包纸,抽出一张递给李凡,“谢了哥们儿。”他看向李凡妈妈碑文上红红的字,频繁地描碑似乎永远不会褪色一般。
“永远”的错觉会持续多久?李凡没几天活头儿了。
“这我妈。”李凡笑起来大大方方说,指向旁边他问:“我妈邻居是你爸爸吗?”
对方点头,“对,我爸。”他们本不认识,只是他们的爸妈早一步先住在隔壁。
香在燃烧,频频闪动的光点是秋冬之交为数不多的温暖,寒风中劣质的香味不断蔓延,明明灭灭试图传递世间人的思念与温暖。“我妈人很好。”李凡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咧嘴笑,“跟你爸当邻居肯定不会吵架。”
他看向李凡母亲墓碑上的照片,叹口气说:“你跟你妈长得挺像的,眼睛一样好看。”气氛变得缓和,二人沉浸在各自回忆中,即便仅有三言两语还是不自觉地笑出来。
姓谢的小子先站起身来,“地上凉,别坐太久。”不冷不淡留下一句话后他深舒一口气,“走了,谢谢你。”拍拍李凡的肩膀,他顺着来时的路再走回去,蓝色板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细微声响渐行渐远,直到他黑色外套、卡其色裤子的身影在路的尽头灌木丛生的转角消失。
他拍得很用力,还捏了下李凡的肩,僵硬的肌肉感触到力量后给人留下深刻的记忆;那是同样身为男人难说出口的矫情安慰。
活着的人像是没来过,死去的人像是没活过;不知道多个人氛围缓解不少,还是妈妈邻居的儿子传递了妈妈的安慰,总之李凡不大想哭了。他暂时告别了妈妈——或许他过不久就会如愿以偿见到日思夜想的那个爱他的妈妈。
还像他小时候那般年轻,像教他说话时不厌其烦的温柔,像每天问她无数次“这是什么”时一一作答时的耐心。
想到这些浑浑噩噩的李凡笑得异常开心,路上甚至蹦蹦跳跳的。
可那是以后,现在李凡病假结束了。
“小烦人精!”吴奕乐边说边路过李凡工位,一把夺过坐在那里处理工作的李凡手中那支晨光弹簧笔,胳膊戳在桌面上弯腰盯着李凡,多动症一般疯狂按动弹簧笔的按钮发出“咔咔”脆响。
李凡看见吴奕乐一脸的高兴叹口气,面无表情冲他摊开巴掌,“还我。”
“瞧你那德行,谁稀罕要一样。”吴奕乐嘴上不买账心里还是很开心,“摆个臭脸,人抢你东西你就会这俩字儿?出息呢?诶你就不能自己抢一下?”
吴奕乐逗他的,结果李凡真的站起身来伸手来抢,半边身子越过桌子伸直胳膊一言不发去抢;他没有李凡高,又怕李凡摔个跟头,没持续一会儿发现躲不开马上转过身背对李凡将笔紧紧握住放在胸前,“诶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你!”他回头提出条件说。
他不抢了,心心定定坐在桌前看向改了一半的文稿端起肩膀,“问吧。”李凡无所谓地说。
吴奕乐发现他最近不太对劲,打今儿上班就无精打采,作为发小儿长大后又在一个公司工作他最了解李凡的性格,只要不关心他到底怎么了,他就敢对他的生活只字不提。
蹲在桌前他认真看向李凡没有情绪的脸,李凡目光从稿件转到他脸上,这种好奇的目光让李凡有些无所适从。“小烦人精,你病好了吗?什么毛病啊休这么久?”吴奕乐问。
对,就是这样——这种不知道如何解释的关心,李凡一直想回避。
吴奕乐攥着笔的手轻轻舒展开摊在桌上,李凡瞧见后一把夺过在手里搞小动作,“还成,小毛病。”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懒,不想上班。”
看起来没什么大碍,“这可不行啊小同志,”吴奕乐煞有介事两手撑着桌面站起来开玩笑说,“生命在于运动,拿出喜迎奥运的积极态度来啊,奥运会刚开完你就趴窝?让人怎么看咱啊。”
“得了吧,残奥会都结束个屁的了,我也没见你运动啊!”身后同事起哄道。
吴奕乐咧嘴笑说:“您管得着吗,我跟我大蜜上哪儿运动还得让您做个见证?不怕长鸡眼呢怎么。”
三两句话差点把人同事噎个跟头,“嘿你小子?没你这么不文明的啊,赶上严打的时候让你吃枪子儿。”
他冲着李凡身后同事一挥巴掌,“哎去去去您个老同志甭跟我们新一辈瞎惹惹——你怎么茬儿啊小烦人精。”话锋一转又对准李凡再次问起:“人大夫怎么说?”
躲不过去李凡干脆撒个谎,“没事,大夫说流感反复发烧,吃两天药就好了。”他别过头去若无其事说。
会不会撒谎太明显了?李凡犹豫后回视吴奕乐的脸,他的眼神里闪烁出几分担心,当李凡对他露出个笑脸后,担忧才尽数消融。
“乐哥这么关心我过两天请我吃饭啊。”
吴奕乐一怔,难得李凡主动开玩笑他要配合一下,“去你的吧,有闲钱请你吃饭乐爷我不如等明年房价回落再入手套房儿。”
李凡成功转移话题后松一口气,“你跟家里不是住得挺舒坦吗?你家要拆迁了还愁没房啊。”
“老爹老妈是他们的,再说拆了能怎么着啊,都要搬城外去了。”吴奕乐叹口气无奈地嘟囔,“人不说奥运会过去后房价一准儿跌么,我可铆足了劲儿攒呢。”
同事搭茬道:“公司你亲娘舅开的,这么大买卖还能缺你的房住?”
吴奕乐的个性几乎从头到脚全覆盖,“你懂个六,不独出去住我跟人大蜜上奥体中心外头运动啊?”最具特色的属这张嘴。
“就想你那无中生有的大蜜吧你!再说全嚷嚷这房价要跌,能有的事儿吗?”
“指不准,大家都这么说有人说的道理,再说房子这玩意儿又不镶金能贵哪儿去……”
对于同事的回话吴奕乐不感兴趣,手扶上李凡的脑袋食指指尖轻轻磕打他脑瓜,若无其事看他身后的同事们聊天,微微侧头低声问道:“想吃什么,便宜坊?烤肉宛?爆肚张拆迁了听说要重盖——甭让别人听见,我可就请你啊我跟你说。”
李凡微微一挑眉顺着搁在头上的手臂看去,吴奕乐正咬着后槽牙跟蚊子哼哼似地说话,一副做贼的模样让李凡有点想笑,“都成,随便吃一口。”他回答。
吴奕乐不买账,“你要非随便五毛钱麻酱烧饼乐爷撑死你小子。”白他一眼说,“个小烦人精,乐爷可下血本儿了,哥们儿把握好机会成吗,请你吃饭还得求你开面儿啊?”
他趁着没人注意附耳和李凡咬牙低声嘟囔:“我告你过这村没这店儿,要让同事听见了得嚷嚷见者有份儿,我可不干啊,我可只请你一个。”
乐哥向来抠门儿,本想随便说句换个话题的,但吴奕乐这么认真李凡又不好拒绝,“赶明儿个再说,病刚好没食欲。”
说完这话李凡有些后悔,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病是不可能好的;但吴奕乐没有留心,撂下句“想吃什么跟我说”忙着跟同事扯皮。
每天叫他小烦人精的吴奕乐才像个烦人精。
李凡心里吐槽扯过牛仔外套披在身上,掏出手机发现江佳给他发了消息。
“上班了吗,怎么样?”
“有空吗,出来玩。”
摸不着头脑的几句话让李凡觉着奇怪,莫名其妙等他病了之后,仿佛知道的、不知道的人全来关心他。忽远忽近的距离让他不太适应,但他又学不会拒绝。
江佳发出这两条信息时心情忐忑,她不知道能说什么,觉得说些什么都会有点冒犯。她想让李凡多交几个朋友,信息渠道多了,她可以再像小时候那样了解这个弟弟。
李凡按着键盘打出“都可以,上哪。”之后发出以此回应。
刚放下手机打算开始工作江佳就回了信息。
“过两天和几个朋友泡吧,一起啊。”
李凡的生活规律得像个老年人,出租屋和单位两点一线;有时候他反思自己为什么活着,但他找不到答案。
他生命的本质是不想死,未见得是非要活得好,毕竟幸福也不是人生的义务。
最后他还是答应了——每次都这样,他不想辜负人的一番好意,毕竟“好意”这玩意儿在他生活里有些稀缺。
哪怕大部分好意都强差人意。
去酒吧那天晚上他还是迟到了,“诶你弟什么时候来啊,每次来得最晚九爷都到了。”江佳在吧台前等的有点急,面对三两个朋友的询问她翻着手机找到消息,乐乐确实答应了会来,但这屋里又没信号,要不出去打个电话……
“你们先玩儿着,我等等他。”江佳心不在焉回应,“再说我弟人守规矩的好孩子没来过找不着也很正常——哪儿像小久子轻车熟路还回回迟到。”作为大姐头的她是不甘心像别的朋友一样称呼“九爷”,她才是人嘴里的“爷”。
九爷不一样,别的朋友脑瓜子染得花花绿绿,连这种江佳被家里管着的都要挂个黄色,但九爷从不。他发型总干干净净的,夏天剪个卡尺冬天留个刘海,干干净净的广州货牛仔外套可能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符合时代潮流的元素。考虑李凡人生第一次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江佳特地将几个朋友约在一个不算特开放的酒吧,舞池里仅有几人伴随音乐扭动身体,青春被灯光与曼妙叠上性感的色彩。
江佳一眼瞄到个熟悉的身影,挥手大声呼喊,“诶乐乐——!乐乐!在这儿!”她知道李凡不适应这里,看见身材高瘦、头发有点长、进来缩起脖子恨不得马上捂耳朵的那个肯定是他。
李凡张望一圈没有听到声音先看见了姐姐的呼喊,他手揣大衣口袋小跑过去,嘈杂的音乐中他大声喊,“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能喊这么大声,肯定没什么事儿;江佳哼笑一声指着他身后的吧台凳示意他坐下,“来我给你介绍下,这几个我朋友——这陌上,这阳光,诶还有小久子。”
这种奇怪的称呼方式让李凡一时不能理解,虽然吧他也上网,虽然吧流行交网友——但他姐朋友太前卫了点儿,就这小久子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当李凡想到他跟不上潮流才会觉着人家是正常人后,觉得应该说这个小久子不够酷。
“哎九爷您嘛呢,谁倒的谁喝啊。”
看九爷倒两杯酒旁边的朋友嚷嚷,“没,给人佳爷弟弟的!”他高声回应后端起两杯酒走到乐乐身前递给他,靠在吧台上抿一口酒一扬下巴示意是给他的。
九爷偏过头去给了李凡一个侧脸,他端起威士忌杯认真地看着这个侧脸,可能是氛围灯的原因他觉着这个人眼熟,棱角分明、下颚线明显的模样被氛围灯照射出不规则的阴影,几束光打在一侧脖子上,凸起的胸锁乳突肌线条和明显的锁骨、喉结衬托起五官的冷峻。
他扭过头问:“怎么称呼啊。”
江佳突然在身后拍他肩膀,“你叫他乐乐就行!”耳边嚷嚷后继续说:“往后多带我弟弟出来玩儿,他第一次来不适应。”
九爷轻哼一声满脸不在乎地瞟了眼江佳,“你不怕我把你弟弟带坏?”
带坏他也成,谁能把他带坏也是种本事。
江佳这样想着,九爷就先决定破冰;他左手端着酒杯放在嘴边,右胳膊伸向李凡,“认识一下哥们儿,”他转过来认真看向李凡,自我介绍说:“我叫谢斯年,他们管我叫九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