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凡低头瞅了眼鸡腿儿,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谢斯年,刚才甩开腮帮子的愉悦一扫而空,看这表情像是要生气。
谢斯年忍住不笑,“我现在问问你,”抿抿嘴说:“能让久哥吃一口吗?”
领地意识极强的李凡皱起眉头,“可以,”他大方说,“下次提前说,我请久哥吃,但你不能不告诉我!”
奇怪的小脾气哪里来的?
他久哥惯的。
可能是从前就有,现在熟了更暴露出来了而已。他早隐约感受到,李凡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不喜欢别人做决定后通知他,不喜欢什么事情瞒着他。
“行,下次不了。”谢斯年故作正经回道,“谢谢乐乐。”
“不客气,来,再来一口!”李凡笑起来大大方方递过去。
是不是男孩子脑瓜子都不太好使?明明能买两个鸡腿,俩人非要来回让?坐在他们对面的韩雪这样思考——她觉得她的想法是对的,她年子哥和乐乐是有点傻。
“你为什么叫他乐乐?”韩雪问。
谢斯年被问一怔,“我小名叫乐乐,”李凡抢先回答,“但只有我姐这么叫我,他最开始是我姐朋友,所以也跟着这么叫。”
开朗凡乐乐上线,他开始乐意大发慈悲地告诉别人问题的答案。
“大名和小名儿真是一点不沾边儿……”韩雪低声吐槽。
“平凡快乐啊,怎么没关系。”谢斯年回怼,“四六儿不懂——哎肉不吃你给我。”
韩雪来不及思考一把挪开她的盘子,“凭什么给你!”
“凭刷得我饭卡!”谢斯年伸手去抢。
“不给!”
吵吵闹闹的一顿饭是李凡最近一周唯一一次和他久哥的碰面,接下来几天久哥来往东西院跟着韩老师会诊,安排紧凑让原本迫切的谢斯年不得不将这事儿先放一放,心里总是想着等忙过这几天就可以隔一天见到一次李凡了。
整理冰箱准备给她买来的零食、冰棍腾地方时的江佳在冷藏室里发现了个之前没有的口袋,好奇心驱使她站在冰箱冷气范围内打开包装?了一眼,“α干扰素……”手里攥着粉白色的包装盒低声嘀咕,这干嘛使的?翻开说明书,“作为慢粒早期患者首选药,或与化疗药……”
李凡要治病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江佳差点一激动脱手将小药瓶砸在地上,小心翼翼放回袋子里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怦怦乱跳的心变成电报码——他怎么想通了?
将一兜零食往里一怼塞进冰箱“砰”一声关上冰箱门往屋里跑,“哎乐乐!”照着正趴床上发短信的李凡后脑勺就一巴掌。
屋里老旧的铁扇叶电风扇正在摇头晃脑嘎吱作响,吹出来的风打在李凡的背上,宽大的短袖显出内里纤细的腰背,被吓一跳的李凡翘起腿来回头看他姐皱眉没好气问:“干嘛啊你。”
随口抱怨仍然没有扫了江佳的兴,手背抹下额头的汗撩拨起黏在额角的发丝对着电风扇将说明书放在李凡面前问:“你打算治病了?”
风扇将单薄的说明书吹得呼哒哒响。多大点儿事,李凡瞄一眼说:“啊,是啊。”侧身躺在床上拄着胳膊肘继续发信息,“他没告诉你?”
“九爷?他告诉我什么啊?”江佳一脸茫然坐在他身边,“我有时候真觉得你俩才哥俩儿,你有什么事儿不跟你姐说倒是跟他掏心掏肺。”她不是在抱怨,是打心眼儿里觉着她对弟弟了解很少。
“那,久哥他导师是我主治医师的事儿你也不知道?”李凡扔下手机搔搔头试探地问。
“我知道他高材生,学大夫的,别的我不知道。”江佳耸耸肩一脸茫然地回应,“所以人大夫怎么说?”
看来他久哥和韩老师的关系她也不知道,他久哥从前喜欢过谁的事儿她更两眼一抹黑。
闹了半天他久哥没跟他姐说啊,“哦,没什么。”他以为他久哥是个交际花呢,“人大夫说看这半年指标变化不是特别大,就……那叫什么,对,**型的可能性不大,说治疗有效的可能性很高。”
什么叫典型?什么叫**型?在此之前他对**型的印象停留在2003年的SARS。
江佳第一反应是很开心,他终于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了;但她同时奇怪,想起去年的李凡说起等死是笑着的,本来治病这种高兴的事情该笑一笑,但现在的他却是严肃的。
“能治就好!”江佳抓住她弟弟的胳膊往死里摇晃。“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哎你干嘛!要被你摇晃散了!”李凡放声抱怨,推开他姐后揉揉肩膀说:“还没治呢!等过两天久哥来打针,说要隔一天一打,我自己去医院挺费事的。”
喜悦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会让人想马上分享出去,“我要是告诉狗乐乐他能把你摇晃散架子咯!”江佳掏出手机忙着发消息,“哎夏天了,上哪儿玩儿一圈啊。”
庆祝一下,庆祝李凡愿意尝试治疗了。
“有什么玩儿的,怪晒的,齁儿热。”李凡躺在床上能听见窗外的蝉鸣,它融进电风扇的呼啸声和铁皮发出的噪音成为夏天里的独特色彩。他决定给他久哥发个消息,看看这么热的天气他久哥要是没空的话,他可以带药上门找他去打。
江佳发消息时那份喜悦发生了量变,它变得更多,但也滋生出更多的新问题。隐约觉得她弟弟现在的希望跟谢斯年肯定有关系,这是个好事。但到底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微妙关系呢?她又说不太准。
管不了这么多了,“哎,治好的几率多大?”她问。李凡好就可以,至少慢慢有希望了。
“我不知道。”发完短信的李凡扔下手机,两手盖在胸口上微微闭眼惬意享受着三档的电风扇吹来的呼啸大风,任它经过脸颊吹向墙壁再折返回来撩动长长的睫毛,他甚至想幼稚地抬起头冲着电风扇张大嘴巴听听风往里灌的声音,“说短期能控制,具体我不知道——久哥帮我问的,我就拿个主意。”
他久哥软磨硬泡他了?还是怎么着了?不对这小子向来软硬不吃啊。喜悦里的问题开始冒泡泡,她拍一把李凡的大腿问:“那你怎么拿得这个主意?”
李凡被问住了,为什么呢?俩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看天花板,“等死的路上挣扎一下吧,”他说,“我妈生我,就是为了让我尝试不同的可能。”现在除了死去的妈妈,有别人也需要他了。
“尝试”字眼正在江佳的神经上蹦迪,对啊!这不得好好尝试一下?然后吴奕乐就被生拉硬拽喊出来了,离得近找了个街边的报刊亭,借人老板的扇子扇扇风,一人手里一瓶冒着凉气的瓷瓶酸奶。
“干嘛啊非喊我——小烦人精你姐怎么茬儿啊?”吴奕乐抓起酸奶吸管往嘴里怼嘬得滋滋作响,往报刊亭的不锈钢台子上一靠,随手指向满脸兴奋的江佳茫然问:“她今儿哪根筋搭错了?热都要热死了。”
热得一头汗的李凡旁若无人翻起一旁老板陈列在架子上晒到掉色的《意林》,嘬一口酸奶抬头时吴奕乐正扥着衣服扇风,“你问她不就结了。”李凡低头继续看书,明明才上新不久已经被很多人翻看过了,微微泛黄的纸上“我不是疯了,我是饿了”那篇文章他刚看到乔·吉拉德出生在底特律市贫民家庭。
江佳开心起来手里的酸奶罐遭了殃,生生地撞在吴奕乐手中罐子上发出悦耳的夏季脆响,“叫你出来一准儿有好事儿!”伸手从裤兜里掏出褶皱的一张纸,上面有中文有英文,强势地塞进吴奕乐手里并眼神示意:“???看看上头写什么了。”
能写什么?又不是买彩票中个女朋友,吴奕乐放下酸奶罐抱怨地翻看:“这怎么全都英……”还没有牢骚完,他意识到这是一张治疗恶性肿瘤的药品说明书,“治疗……”
他隐约记得白血病也是恶性肿瘤的一种,“哪儿来的?”难以置信地抬头时,江佳冲身后托脸看书的李凡抬抬下巴,“卧槽?!真的!”理解江佳什么意思的瞬间,大热天里吴奕乐仿佛从头到脚浇一盆凉水过电了一般凉快得汗毛立起来。
“嗨嗨嗨!甭看了乐仔!”吴奕乐激动地将说明书攥成一团,跨过中间的江佳伸手扒拉人李凡,认真问:“花多少钱?”
李凡被问得一怔,虽然知道这俩人在为他肯治病开心,但没有料到吴奕乐先问个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啊?什么花多少钱?”他疑惑地反问,
“诶这说明书没用了吧?”他意识到说明书差点被捏烂转脸问江佳,江佳则又以相同动作回应了一下让他问李凡。
李凡茫然地摇头,摸摸逐渐长出来碎刘海:“没用了啊,你急着上厕所啊?”
“上什么厕所!少打岔,”吴奕乐当场反驳,“我问你花多少钱,认真的,说好的你想通了乐哥不能不出力。”
还有这事儿?江佳震惊地看向李凡,狗乐乐皱起眉头不像是说假话啊。
不以为然的李凡继续看书,伸出右手摊开手心说:“两万,掏钱吧。”
“两……两万?!”吴奕乐悄咪咪收回刚才的手,“你唬我的吧。”这哪儿是他一时半会能掏出来的。
吹出去的牛一时半会没办法兑现了,一次就两万?吴奕乐人傻了。
嘿嘿一笑的李凡从“世界上最伟大的销售员”中抽离出来,合上书抹平:“对,逗你的。”
“嘿你这人!”吴奕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这次怎么……”
怎么想到治病试试?他想问又不敢问。为什么不治其实人人心里有个大概其的答案,无过于费用高昂、治不好、活下去没意思。但它不能说,不能忘,只适合收藏起来,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就够了。
即便大家想让李凡试试,试着活下去,没有原因理由的。
如果非找个理由,那就是今年的夏天与去年足够不一样,并且和来年不同。
绿荫蝉鸣在报刊亭喝瓷瓶酸奶的下午,李凡背后时不时传来打瞌睡的老板吹电风扇时摇头摆尾带来的一丝丝清凉,“我不止一次想过死了没什么不好,”背靠报摊亭案板的李凡抬头顺树荫缝隙投射下来的光看去,满天蔽日的树叶仍能从阴影中渗透进光,他在艳阳高照、回响蝉鸣的夏日谈起设想过的结束:“但死挺难的,天桥跳下去让车撞了司机会有负罪心理,找一高楼跳下去人会吓着,砸到人会伤及无辜……”三个畅想未来的发小儿对以后的期盼不再是随时可以打游戏,不再是看小虎队演唱会,而是在阳光下聊起看似离年轻人很远的死亡。
说到这里,李凡轻松地冲二人一笑,“主要是不好看,如果能安安静静死在这样好的阳光下就好了。”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略带违和,如果不听他说了些什么,最吸引人的是他笑起来小虎牙显得人白净可爱的面庞。“我想把命还给我妈,把往后没有我的好日子归里包堆儿还人李庆华他们一家子。”
“可他们不要——除了我妈他们都不稀罕。”
“既然哪条路都不通,我就只能活下去往前走走试一试。”李凡平静说。“反正最后结果是一样的,多试一下没什么不好。”
他们没办法和李凡感同身受,只知道自从心里有李凡入住之后一旦想起他的人生过往,经年的瘙痒逐渐变成的刺痛,此时又一次发作。如今,现实再糟糕李凡也有在变好。
胡同口路过的骑自行车大姐按响车铃铛,炎热的空气被打上了高声音符,“我想过离开这个世界,但我怕活得窝囊死得憋屈。”他有些舍不得,特别舍不得像久哥这样亲密的朋友,“现在也挺好的,万一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呢。”如果他死了哪些无处可说的秘密与情绪,谁能跟他久哥分享呢?
远处拆迁的拆迁盖楼的盖楼,午后钻地机再次铛铛作响,这个世界好忙;没人关心老报刊亭褪色生锈、绿外漆掉渣伸手一碰就会蹭一手,如他一地鸡毛的生活一般。与之有别的是,即将坠入深渊离开这个世界前的空档,他久哥、佳姐和狗乐乐顺着一根蛛丝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