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继续悲痛,生活不等人准备好行囊继续赶路,反而是带着一地狼藉挑挑拣拣、跌跌撞撞。韩雪一个月的探亲假加上丧假放在一起休息了一个多月又回到了新疆,她距离任务结束至少还有一年。亲人的离世似乎是多条蜿蜒向前的人生轨迹重要的交汇点,途径这一光点后又要继续各自的道路。
赶着四月份的尾巴,李凡在李耀的陪同下去看了他妈妈和谢斯年爸爸,无声的思念表达方式不再是眼泪,也不再是苦闷的酒。思念是他站在那里看着墓碑上斑驳的名字,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走过一年又一年。
即将迎来博士毕业的谢斯年到了人生又一重要节点,紧绷的神经因韩金树的去世心力交瘁。仅过去两周时间,睡觉时李凡发现他久哥已经有了几根白头发,它很显眼地站在那里,当熟睡的谢斯年无意识翻身时,它又摇摇晃晃在浓密的黑发中跟着摆动,像是麦田里提前成熟的一颗,显得尤为突兀。
答辩在即,谢斯年第一次见到他名义上的新导师,教室里仅剩下他们两个人,方研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并邀请他坐在身边。
“你好,谢斯年。”他先侧过身向谢斯年伸出手,“我叫方研,之前见过你。”
见过吗?谢斯年没有印象,他见过的院领导没有几十个也有十几个,方研大概是个和韩叔叔关系不是很亲近的。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五十岁出出头,并且看起来很精神,五官和他的话语一样看起来冷冰冰。
“您好,方老师。”谢斯年说。
他们并肩坐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屋里安安静静的,紧闭门窗的屋里时不时由很远的地方传来阵阵汽车鸣笛。方研扫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讲台上,目不转睛看着讲台许久,两个人也不说话,四周静悄悄的。
过去了很久,方研说:“论文我已经看过了,非常好。”或许他看的不止是谢斯年的论文,还有他获得各种荣誉的档案和坎坷的前三十年。
最终汇成了一句“非常好”。
“谢谢您。”
如韩金树所言,方老师的性格非常直率,“我原以为你是凭韩主任侥幸发了几篇SCI,”他说,“你比我想象中优秀得多。”
被夸奖的谢斯年脸上仍没有一丝笑容。
“优秀的人需要有点儿脾气,要不然配不上他的人生遭遇。”
听到这话的谢斯年自嘲地微微一咧嘴,轻哼了一声,面对导师的话终于有了些反应。
“韩金树没有向你提过我,很正常。”方研郑重其事地解释,“前两年你处分决定是我签发的,我不光见过你,你很多事我都知道。”
他的人生足够与众不同,甚至在全中国万里挑一的人群中依旧是万众瞩目的一个,哪怕他现如今的成就非常有限,但他拥有常人无法比拟的勇气和决心。
方研没有继续说过多鼓励的话语,他的语气平淡、话语温和,虽然欣赏谢斯年但又刻意在他的人生特殊阶段保持距离。或许韩金树是对的,他为谢斯年找到了一个和他相仿、脾气相投的老师。
见谢斯年没有聊下去的心情,他起身合上教室的凳子,“我还有课,先走了。”说完又从最中间的位置绕了出去,临走时回身轻轻关上门。
没有面试,没有什么任务,没有什么工作,韩金树的学生们被拆了个七七八八,没有毕业的融入到其他导师门下,剩下延迟到今年毕业的谢斯年仿佛成为了一个局外人。科室里的工作因他即将要毕业倾斜向更年轻的医生,他逐渐有了喘息的机会。
趁着天不是很热,偶尔工作累了的谢斯年会去小花园散散心。
帮不上他什么忙的李凡每天琢磨吃点什么,不知道做什么的情况下提前一天回家和刘淑菊一起吃顿饭,有时带些菜有时他吃完回去研究研究。生活如往常继续,人生是一场波澜壮阔下旷日持久的沉闷。
经过长时间的准备,谢斯年的毕业答辩非常顺利,现在只等六月份的毕业典礼。松了口气的两个人可以缓缓最近的疲惫,饭后谢斯年坐在沙发上泡脚,李凡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时不时探一探温度,看看要不要再加点热水。
“过阵子热水泡脚要出汗了,”谢斯年盯着水里被他踩出的水花发呆,“这两年一年比一年热。”没等李凡接茬儿,手边的电话突然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立即接起来:“嗯。”
“哎谢老师,咱那个项目结了哈,院里说了这次这个项目研究意义很大,和我们相关单位联动配合的不错,多亏有你。”
电话对面传来高敏的声音,谢斯年说:“没事,是你们比较辛苦。”
“你毕业答辩怎么样了?海军前阵子说等你忙完科里聚聚呢。”
“差不多了,等毕业典礼结束吧。”
“行,那你好好休息,不打扰你了。”
三言两语挂了电话,原本面无表情的谢斯年却又打开手机里的表格,皱起眉头仔细看了一番后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瞧见谢斯年有笑脸儿了,“什么事儿啊,”李凡手划着水抬头问。
“我和高敏一起做的那个项目,社会支持、负性情绪与慢粒患者治疗依从性关联的那个。”
“然后呢?”
“经过长期随访干预的患者治疗依从性提升,失访率明显降低,”谢斯年说,“举个例子,我们每个月给他打一通随访电话,了解一下他的生活情况,有没有好好吃药,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一直持续到因为疾病进展到死亡,再对家属进行一次回访。”
“患者的平均生存时间有所延长,生活质量也提高了,情绪也要更积极一些。”
置信区间、P值怎么算、怎么做卡方值检验……这些工具对李凡来说过于复杂,谢斯年试图用最简单的方式阐述:“长期随访下也发现了很多困难,比如他们复诊的经济问题、长期治疗信念问题,现在是没办法解决的。”他又话锋一转,“虽然没办法解决,但或许有了倾听对象,有了关心,他们就愿意坚持下去,愿意继续配合检查和治疗。”
李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总感觉这一过程有点耳熟。
“可结果是一样的。”李凡说。
“不一样。”说到这儿谢斯年突然语气坚定了起来,“恶性肿瘤逐渐变成慢性病但是与慢性病有本质区别,时间单位不一样,恶性肿瘤与时间赛跑是按天计算,慢性病往往以月和年为单位。”
换而言之,血液系统恶性肿瘤患者剩下的时间更少。
“正因时间单位不一样,他们每活下去一天就有新一天的希望。”
“不能因为看不清以后几年的处境就放弃今天——我们不能放弃,学界不会放弃,整个人类健康事业不会因为某种疾病罕见而放弃少数人。”
医学的进步本质上就是走在前面的多数人拉着后面的少数人,而脚下的这条路我们称它为“健康”。
“最重要的是鼓励患者不能轻易放弃。”
“而且拓展研究发现,患者的自杀率降低。”虽然理想中提高患者五年内生存率的情况没有出现,谢斯年摩挲着李凡的手问:“最开始你不也想过不治了?”
李凡诚实地点头。
“在真的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们可以有尊严的过完剩下的日子。”
这也是现代医学发展的意义之一,让生命的每一阶段都不被疾病剥夺尊严。
他在李凡出现DIC时下定决心,即便仅能拥有与李凡共度五分钟的生命也要坚持下去,不允许渺茫的未来由李凡推开他之后一个人度过。
说着,他弯腰拉起李凡的手并在他手背上轻吻,“谢谢你没有放弃,乐乐。”
放弃这个字眼有时是解脱,在被碾碎成尘埃之前有时希望藏在它们身边。
回溯现代医学的发展,人类从无法看清疾病的面貌到逐渐战胜某些疾病,跌跌撞撞走来,“治愈”只是“偶尔”,它甚至是个偶然事件。以人文为基调的医学失去对人的关怀则失去了医学的全部意义,救得回来生命救不回来灵魂;当医生和患者深陷绝症的漩涡面对各种生命的难题时,“安慰”以“总是”的频率出现,支持人们勇敢地活下去。
毕业典礼那天谢斯年穿着黑底红领的学士服出现在学院雕梁画栋的礼堂前,看惯了的银杏、白皮松和细竹在夏日里为与谢斯年一样的毕业生们身上的红色点缀着。他们在“尊科学济人道”的匾额下合影,李凡贴心地给他久哥买了一束花,当他久哥笑起来时绿色的琉璃瓦作为背景,身上的红色和暖色系的花朵将他衬托得神采奕奕。
“久哥往左边一点,对,离柱子近一点,再近一点——哎呀你自然一点儿!”在李凡的指挥下谢斯年耐心地找合适的位置,跟学院中熟悉的一草一木合影留念。
红色的学士服仿佛生来就是配这满园夏景和绿色琉璃瓦的,平日里不善言笑的谢斯年脸上终于有了些青春的模样。
一旁观望的人仿佛比当事人感慨万千,“九爷今天真帅啊,”叼着烟的吴奕乐猛嘬了一口,“我当年要是好好学习是不是也能像他似的。”
白了他一眼的江佳低头咬牙切齿嘟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读书的那块料吗?”
“操。”吃了瘪的吴奕乐骂了声,用胳膊肘拐了下身边的李耀,“你好好学习,听见没有。”
李耀:?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知道了。”他不痛快地答应道。
当正红色的流苏从右边拨到左边的刹那,谢斯年有些恍惚,直到和老师合影留念后他捧着毕业证书走下台,这一幕早已经看过很多次,今天主角终于变成了他。
合影的一幕幕被李凡在下面拍下,这次他变成了他久哥身后与台下的人。
空气中弥漫着初夏的气息,台上的校长发言比起本科生毕业典礼上的浩浩荡荡显得随意许多。
“学术的路必然不能一帆风顺,同学们,预祝你们今后的学术道路有所成就,坚持以服务祖国健康事业的理念步步向前。”
他的新老师呢?谢斯年今天似乎没见到他。直到校长发言草草结束后,方研才匆匆出现,他捧着一本书穿着最普通的白大褂出现在台上,甚至匆忙到皮鞋在毯子上刮了一下,略显狼狈。当他立定站好后台下远远地瞧见他胸口有一个闪光点极其吸引视线,他的口袋里有两支寻常的签字笔,正上方是他的工号牌,左胸口中间位置被阳光照射反射出耀眼光芒的是他佩戴的党徽。
方研先是站在发言台前拍了下话筒,确定有声音后向台下的毕业生们扫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般看了两圈后将怀里的书放在了发言台上,推了下眼镜拿起话筒:“我没什么祝福各位同学的,祝福的词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听得太多,我觉得过于老套。”
扫兴但很真实,和他这人一样。
“凭我感受,我只有一点能告诉同学们,”他的视线又扫视一圈,终于像是找到了目标,他看着台下谢斯年的方向,深舒一口气说:“生命一旦感召某个人,就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他。”
“我还有课,就说这么多。”
台下响起零零散散的掌声,之后彼此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方研却没有急于离开,他站在台上仿佛舍不得离去再次环顾四周,当与谢斯年眼神交汇的瞬间突然露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并向他轻轻点头示意。
冷峻严肃的谢斯年罕见地对着他笑了下,
方研回身抬头看向后方“尊科学济人道”的匾额,再次转过身将左手放在台上那本厚厚的内科学上,默默举起右拳: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现场所有声音瞬间停止,原以为结束准备离场的同学们再次将目光交汇于演讲台。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
“恪守医德,尊师守纪。”
先是一种声音,再是多个不同的声音,所有人开始异口同音:
“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
“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
“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从入学的第一次宣誓走到今天十余年的时间里,他们克服了无数困难,经历过无数个无助的夜晚,是身为医生的使命感驱使他们始终不放弃。
异口同声的医学生誓言结束后,方研放下右手对着话筒说道:“谢谢各位。”
宣誓完毕方研拿起书走出演讲台倒退两步深深鞠一躬,在大家雷鸣的掌声中他终于露出大多数人从未见过的满面笑容,此刻的他看起来和蔼可亲,笑容胜过所有祝福。他向大家挥手致意,没有话筒的加持他的语言轻飘飘又极具穿透力:“祝你们成为一名好医生,同志们,再见。”又一次深深鞠一躬退后两步在所有学生的掌声中匆匆下台。
和韩金树形容的一样,方老师是个有学术建树、理想抱负又清醒地认清现实的人,他深刻认识事情的两面性并由衷地热爱生命。
散场后李凡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找到他久哥,直接扑过去抱住了他。
李凡脸上许久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灿烂的笑容,“哥,毕业快乐。”他今天比谢斯年还要开心。
谢斯年摸摸他的脑袋,抹了把他额头上的汗,“走,等我换个衣服,我们去吃饭。”
“吃什么?”
“吃食堂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