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准备了一上午,家里准备了几道雪子平常爱吃的菜,又特地做了点儿好消化的给韩金树送过去,一家子打算在病房先简单凑合一顿。
下午,韩金树强打精神往嘴里送了两口粥和一小块红烧牛尾,之后再也什么都吃不下。
四月份正值四九城的春光,他的病房窗口刚好正对着楼下的小公园,韩金树浑浊的眸子仿佛受到春景的感召,对窗外的世界充满向往。
“淑菊,推我出去走走吧。”
他想再感受下春天。
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指向了谢斯年,他说:“叔,咱过几……”
“行。”
正在吃饭的刘淑菊立即放下饭碗擦了擦嘴,打断谢斯年抢着答应说。拒绝的话被憋了回去,刘淑菊放下吃了一半的饭对谢斯年笑了笑,“你们三个慢慢吃,晚上得接雪子去呢,我推着你们爸爸到外面看看,啊。不用惦记我们。”
这么严重能出去吗?吴奕乐的目光辗转于病床上和谢斯年的脸上。
没办法,
同为病人的李凡最支持韩叔叔的想法,“我问问护士,看看有什么需要带着的,推轮椅或者推床。”
外人看来干净整洁、阳光充沛的病房其实并不属于病人,属于病人的只有床上的方寸之间,伸手即可碰到边际。很闷,很压抑,病人是独属病床的囚徒,曾经躺在床上半个月的他刚恢复精神第一件事就是想去外面看看。
韩金树本来想坐在轮椅上,可不能断开的输液泵对他来说太麻烦了,加上怕扯到脖子旁边的深静脉导管,最后退而求其次只能选择平车。三个孩子和护工陪同他们老两口在楼下距离太阳光照不远的位置安顿下来,刘淑菊将他们三个撵回去吃饭。
饭也没吃消停,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往嘴里塞东西,能填饱肚子就行。朝思暮想、日盼夜盼的人马上要回来了,吴奕乐却开心不起来,心头总像是压了块石头般有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那天下午的太阳很好,摆脱冬季的沉闷迎来春天的风,最终都成为了一种摆设。
等待许久返回病房的韩金树心率只剩下四十几,不等谢斯年反应过来时ICU的抢救工作已经紧锣密鼓的进行;
“家属回避一下——谢老师麻烦您带着阿姨在外面等,准备除颤!”
“……不用了。”
即将被请出去的刘淑菊眼含热泪轻声说。
不行!雪子还在飞机上!马上她就回来了!
谢斯年瞪大眼珠子想说些什么,刘淑菊却对大家摆摆手,并努力微笑说:“韩主任说,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谢谢……”她向做足准备的医生护士微微一鞠躬,又缓缓将目光转向韩金树轻轻抚摸他的面颊,“他跟我说不想再插管儿了,就这样吧。”
“妈,妈,雪子她……她马上到家了!”
这次要给雪子留下一辈子的遗憾吗?
提到雪子刘淑菊眼底充满的泪水终于从面庞滑落,她也不愿意让孩子见不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算了,你们爸爸辛苦一辈子了,”她说,“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别折腾他了,让他遵从一次自己的意愿吧。”
病房里输液泵、监护仪、预备好的呼吸机警报声响作一团,“呜,呜呜……”伴随李凡第一个抽抽搭搭哭出声之后,作为外人的医生护士们偷偷叹了口气一一关掉设备警报,拔掉韩金树身上各种管子,试图缓解他的不适感。
趁着最后还有意识的阶段,双目逐渐失去往日神采的他在喉咙里挤弄着试图说些什么,刘淑菊成了他最终且唯一的解读者。
“怎么了,想说什么?”她俯下身去听,尽可能让眼泪不落在他身上。确定听清后她立即对身边的李凡说:“乐乐,你叔叔叫你。”
她让开位置让李凡和谢斯年能够凑上前去,李凡趴在床边双目模糊地仅仅能看清韩金树的轮廓,拉着他的手轻声呢喃着:“韩叔叔,我在这儿呢韩叔叔……”对于怹的感情很复杂,李凡不知道该如何界定,韩金树不再是他的医生,也不单单是男朋友的养父,更像是最初到现在由衷希望他活下去的亲人。
韩金树不是三个孩子其中任何一人的父亲,却又扮演胜似父亲的角色。他强打着精神费力地看了谢斯年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李凡。
是放心不下两个苦命的孩子,“金树啊,”刘淑菊泪眼婆娑,像是安抚小孩子一般地抹娑着他花白的头发,“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两个孩子,以后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你不用惦记……”
话语滑过耳畔走进心间,韩金树不再直勾勾地盯着李凡,反而从逐渐黯淡无光的眼神中闪烁出一丝轻松。
活了快三十年,清苦度日的李凡竟然除了母亲外又一次感受到他人对他难以割舍的牵挂,他瘫坐在地上哭着说:“爸雪子还想赶回来看您呢,爸您不能走,爸……”
正当他拿掉眼镜擦干眼泪打算仔细看看韩金树时,他突然听到耳边谢斯年声嘶力竭的呼唤:“爸?爸——!”
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一样,韩金树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平静地半闭着眼睛,眼皮下以往炯炯有神的目光逐渐冷了下去。当那一声“爸”不再刻意、不再矫情时,或许它迟到了;人最后丧失的知觉是听觉,希望韩金树他听得到。
世上少了一位再伟大不过又无比平凡的父亲,
他急着追上振生赴约,
到时好骄傲地告诉振生:咱儿子特棒,他一定活得比我们更精彩。
……
“李凡,你妈妈会想你活下去的。”
“多吃点好的,听见没有李凡。”
坐在地上许久的李凡被谢斯年和吴奕乐搀扶起来,他感觉耳鸣得厉害,仿佛韩金树很久之前对他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大人对孩子们报以什么期望呢?多吃点,健健康康的;对李凡这种命途多舛的孩子,韩金树只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活生生的案例摆在这里,他对谢斯年、李凡的人生没有过多的要求。
活下去就好,其次开开心心的,其余的不重要。
比起李凡的失魂落魄,谢斯年仿佛理智许多,他抱住丢了魂儿似的李凡一边哭一边摸着脑袋安慰着,为他轻轻擦干眼泪,等他平复下来后又去给刘淑菊递纸,轻轻抚下韩金树没有闭紧的双眼。
屋子里见不到夕阳,外面的火烧云成了是日已过的标记。
“妈,我……”他开口的瞬间眼泪止不住决堤,颤抖着嘴唇克制说:“我去接雪子,您和爸在这儿多等一会儿。”
飞机上的雪子并不知道北京发生了什么,坐在车上的谢斯年仍然沉浸在脑雾之中迷失方向。有一瞬间他觉得心痛,又觉得内疚,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韩叔叔心脏的问题?为什么去新疆的人是雪子不是他……
虽然最后时韩金树对雪子没能回来只字未提,但他肯定想念的不得了。父母心中有属于他们的一杆秤,爱是一样的但分量、方式却一定不一样,无法做到一碗水端平。
正因雪子是他亲闺女,他给了谢斯年更多的爱。
几乎是踩点儿到机场,航班刚好到达,谢斯年和吴奕乐焦灼谁都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开口。
吴奕乐四处张望捕捉到远处拉着行李箱慌张地四处寻找的熟悉身影,和北京天气不相符的黑色夹克显得她高挑、利落,“雪子!”他下意识冲那个方向大喊。
该怎么开口?雪子又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想到这儿吴奕乐干燥发红的眼眶又热热的。
“雪子——!”谢斯年跟着喊了一声并冲她跑去。
四处寻找的她寻声看去发现了二人,顾不上拉行李箱她直直地冲谢斯年跑了过去:“哥——!”眼泪从眼眶中滚落,当视线里布满眼泪的踪迹时她扑在谢斯年的怀里失声痛哭,零散的碎发沾着眼泪贴在脸颊上,哭了好半天她抬头顶着红眼圈抽泣问:“哥,爸是不是走了?我们是不是没有爸爸了……”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撇着嘴趴在谢斯年胸口哭。
她也是个遇到困难时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想家里的床、想爸妈、想家里饭菜的小女孩。
“我梦见爸了,我跟爸说我马上回去了,他不理我……”她哭诉着心中的委屈,“他跟我笑笑他就走了,哥……”
“我们是不是没有爸爸了,哥……”
未曾想到那次在机场送雪子前往新疆是父女俩的永别,仿佛是父女间的心灵感应,在他们两个大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张口时韩雪像是知道了结果。频繁眨眼试图遏制眼泪的谢斯年什么都没说,他闭上眼睛抱住雪子轻轻摸着她的脑袋。
一旁的吴奕乐悄悄拉回被韩雪甩出去老远的行李箱走了过来,心疼地摸了摸扑在谢斯年怀里闷声哭泣只露出个脑袋的韩雪,整理面颊上的碎发别在耳后,轻轻抚摸着他能触碰到的面颊、耳廓。
他的话语苍白无力而落寞,仅剩下温热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脊背:“好了雪子,妈和小烦人精还在医院呢……”
像是才注意到身边的吴奕乐,雪子擦了把眼泪撒开了他哥投入了吴奕乐的怀抱,谢斯年趁着这个空档背过身去,额头顶着墙努力支持身子——大人总是这样,心里都很难过,却为了他人的感受要故作坚强。
回去的车上韩雪冷静多了,直到再次见到爸爸……止不住的眼泪是两千多公里日日夜夜的思念与再也见不到的遗憾。屋里站满了人,除了刘淑菊和李凡,得知消息的院领导、韩金树的学生、科室的同事下属等第一时间赶到病房。
人来了,人回来了,人也走了。
生命本质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旅行,它的所有遭遇不容人反驳,不容人选择不接受,甚至任何逃避看似与人生的主线无关却是生命面对问题给出的另外一种答案;已经明确终点的情况下我们又期待着、又告别着被岁月裹挟向前,要尽可能选择一条无悔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