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大咧咧,但他心细敏感,凭借这点他从一成不变的沉默中找寻到李凡所隐藏的绝症,又从相同的朋友关系中察觉到和他久哥的变化。
嗨,单纯的“做贼心虚”了吧,吴奕乐回忆起老丈人提到李凡的语气浮想联翩又努力自我劝说。他大概理解韩雪的意图,以为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了解韩雪进而洞悉到他们不可言说的关系,实际上他们的生活对别人来说不值得关注,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潜在观众。
现在的日子太平静了,
“咚咚咚。”
“进。”吴奕乐冲门外喊道。
“吴总,四季度人资数据和下一季度的计划李经理说麻烦您过目。”
他会说麻烦他?小助理真会给话语润色。吴奕乐看似是对下属礼貌性微笑,实际上琢磨着李凡根本不会说出“麻烦他”怎么怎么样的话。
“我知道了,给我就行。”他接过材料后说。
打过招呼后小助理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屋里又恢复到刚才的寂静之中。窗外的北京围绕冬季散不开的雾霾,下午四点颇有传说中明年将要世界末日的氛围。他问过李凡,如果明年真的世界末日该怎么办?李凡说……挺好的,不用买药、复查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吴奕乐充满畅想的目光中闪烁出了疑似失落的神情,他当即找补说不行,还有很多动画片没有看完,《第十一个前锋》明年上映还没看到呢。
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才是真的人生。吴奕乐推开办公室的窗子,站在窗边点燃了一支香烟,先是猛嘬了一口冲着窗外吐出去,他夹着烟的手随意地搭在窗边,任由窗外呼啸的风使香烟的红点忽明忽暗,带走萦绕他身边的烟雾融入到这个灰色的城市中。
人生千万不要变得有意义,吴奕乐想,他担心这样平静又漫无目的的生活好景不长。他的预感尤其准,那种“好景不长”的担忧没有出现在李凡身上,却变相应验在他的身边。
“这次……又只有一个名额。”韩金树喝了口水随手指了指桌面上的材料,“援疆。”
主任办公室里韩雪和谢斯年先是对视了一眼,隐约感觉这次事情不同于上次进修,短暂对视后她俩与一众师兄弟们面面相觑,等待韩主任接着把话说下去。
“你们之中一部分人是汶川大地震之后入学的,”韩金树向年轻的学生们看了一眼,又转而看向倚靠柜子站着脸上已经出现皱纹的刘海军,“更早的有**那年入学的。”
“我知道你们年轻,想去最需要你们的地方谋图发展——只有一个名额。”
“安逸的生活与实现人生价值之间要做出抉择,而且这个抉择我希望你们充分考虑……”韩金树的巴掌落在了材料上,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环视一圈年轻的面孔,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凡的经历,不久将来将成为学术界的顶梁和科室里的骨干。“你们谁有意向?”
话音未落,“我,老师。”
“我也报名,老师。”
意料之中的韩金树又滞涩地摇摇头,“面向在读博士及博士毕业生,你们不行。”
上了年纪的人看待年轻人是以一年、五年、十年为刻度,韩金树期待他们到了他现在年纪时的模样,一定比他更加优秀。可他们的优势是年轻,劣势也是年轻,其中还有部分人没有毕业不符合援疆标准,况且只分给他们科室一个名额。
至于符合条件的呢?他们没有那么年轻,现实里老婆、孩子、父母在等着,一去两三年对他们来说是个很艰难的选择。
“最开始我没打算把你们全叫来,后来想想你们十几个人分布在不同年级,有的学习任务重很久轮不上本科室一回,”韩金树如家中慈父一般絮絮叨叨,他笑说:“见见面,聊聊天。”
“你们之中有的人年轻,有的人年长,有的人充满热情有的人被学习、科研和临床的任务压得抽不开身,苦心经营各自的生活。”
“我想这次大家开个会是给每个人加油鼓劲儿的机会,你们的疲惫与汗水有更广大的意义。”
到祖国和人民需要的地方去是每一代年轻人的梦想,他们迫切地想改天换地,需要广阔作为,愿意为梦想付诸一切并以此为荣。或许实践起来很困难,眼下学术的壁垒逐渐越来越高,竞争压力之大改天换地的门槛逐年提升,即便他们每个人都是万里挑一仍然十分困难,没有人生来即拿到主角剧本。
生命无比需要一种信念,回忆起“敬佑生命”时能给他们在疲惫的工作、学习中无法言说的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刘海军清清嗓子站姿了身子,“主任,”他抿抿嘴唇,“我去。”
听到满意答案的韩金树先是笑了一声,他笑眯眯地看向刘海军严肃的神情,又摇摇头说:“我希望你去,但你不行,你在科里是挑大梁的角色。”
“科里有您呢,您就……”
韩金树没有听他说完又继续摇头。
谢斯年瞄了韩雪一眼,看她神情犹豫立即抢先说:“我报名,主任。”
听见他的声音韩雪瞬间精神起来,她本打算瞪谢斯年一眼一抬头却突然四目相对,“不行,”她说,“我报名。”
“凭什么不行?”
“你博士毕业了吗你?”
擅长挖对方痛点的谢斯年立即回怼:“你还刚结婚呢,怎么着,让你老公搬新疆陪你去?”
眼瞅着两个人又要呛起来,韩雪干脆直奔韩金树去,她猛地站起来撑着桌子紧盯韩金树:“我们里面博士毕业的就我、海军哥几个人,他们有老婆有孩子,父母年纪大了,我还年轻——你闭嘴。”
谢斯年刚要说话被占据主动权的韩雪一指不敢插嘴。
“谢斯年比我年纪大,但他上次延毕的处分还没过,况且明年他要准备博士毕业,如果明年不行还要继续延迟毕业。”韩雪说完又指了指她自己,“我,已婚未育。”
谢斯年端起肩膀耍脾气地嘟囔:“说这个有什么用——我还孤儿呢。”为了争一个指标他们俩又开始闹小孩子脾气,一众师兄弟跟着窃窃私语有说有笑,氛围一下子变得轻松,“我没结婚,两三年我可以熬。”
别念了别念了别念了师傅们……一个脑袋两个大,“行了行了行了……”韩金树招招手示意大少爷和姑奶奶稍安勿躁,从小在家吵,长大了在同一个单位还吵,早知道该让韩雪别报他们院。最主要是千不该万不该在于,为什么要和他哥选一个方向?“理论上说你们两个都合适——对,海军也合适。”
怕一下子得罪两个,他赶紧拉上刘海军。
“我把你们和另外几个已经博士毕业的资料报给院部,我只是向院部建议,其余的交给院部。”
人生的转折点总在一个又一个抉择中,下班的路上吴奕乐开车听说这件事百感交集,他拉着李凡、谢斯年、韩雪一起回家,路上坐在后座的兄妹又呛了起来。
“不是你疯了雪子?两年,你真要乐哥搬去新疆?”
“你疯了小年子?你充什么能啊你,”韩雪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他一番,“你他妈去新疆遭什么罪?我三叔当年援疆没回来,他们一家人都搬那边去了!想回来都难!”
“你知道你还去?”
“我爸妈在北京,我就算定在那里也是我乐意的!”
说完这话后谢斯年不说话了,吴奕乐冲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兄妹俩端起肩膀一致地不理对方望向窗外。
“海军哥不是也报名了吗,你们两个吵什么?”吴奕乐反问。
旁听的李凡撇撇嘴,“乐哥,咱俩可能要分居两地了。”
吴奕乐一怔,什么分居两地?他要和媳妇儿分居两地了,什么时候轮得上跟他分居两地?——这什么词儿啊。
李凡摊手解释说:“雪子去了你就得去,久哥去了我也肯定去——你看,我们得分居两地了。”
刚吵完架又听见这么奇怪的话,谢斯年气得牙根儿直痒痒:“……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不是,他又哪儿来的词儿?
“哦,”李凡不以为意答应一声,“就是这个意思吧,你们懂就行——晚上汆丸子汤?”他又想到刚买的新鲜牛羊肉。
见没人理他,他又故意压低座椅几乎躺在韩雪腿上给她吓一跳,“你不喜欢吃羊肉,我特意绞了两样馅儿。”看见韩雪被气笑了之后李凡将座椅放回正常位置,他美滋滋说:“人说冬天吃羊肉好,但我觉得是肉都行。”
一场重大危机以牛肉丸子汤和羊肉丸子汤化解,反观韩金树这边显得格外冷清。晚餐他在单位食堂解决,办公室桌上摆放着没有吃完的餐盒,凌乱地像他脑子里思考的那些事。
“主任,”科里医生敲了敲门进来问:“我们打算点个夜宵。您吃点儿什么?”
“我不吃,”他挥挥手,靠着椅背揉揉被眼镜压红的鼻梁,压抑在胸口的那口闷气伴着张口说话吐了出去:“我等会儿就回去了,你们吃你们的。”
“哦,行。您早点儿回,有什么活儿我能帮您的?”
随着韩金树摆摆手后门被关上,他又坐在那里半天,他在一沓简历中找到韩雪的那份抽出来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沧桑的手轻轻抚摸贴在简历上的一寸免冠照片,照片里穿着白大褂的韩雪笑容自然,看起来知书达理又充满活力。
冬日里的北京干燥,寒风如刀剑锋利,难以想象新疆的天气是怎样的。他仔细翻看了所有报名学生的履历和之前所从事的工作,有的人倾向于科研,有的人倾向于临床,韩雪进修履历足够贴合国内血液病研究需求,期间的随访工作一直做得很好……相较而言科内六边形战士刘海军有足够的经验和资历,但是他属于科室骨干,这边有更重要的任务。现在看来不管是学科建设还是基层实践,她都是最佳人选。
反观其他人是否能胜任这个任务?能,但他的任务是为院部推荐符合要求又符合科室情况的最佳人选。
这一夜作为父亲、老师、医生的韩金树将她的简历放在推荐给院部人选名单中的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