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吃完饭各自回家时李凡才真正确定,她们俩就是来找他吃顿饭。
江佳不再指望着爸妈养活,吴奕乐一改原本在公司里吊儿郎当、听老板指挥的模样成为整个公司里说话算话的顶梁柱,半年时间里她们奔走向前,悉心经营各自的生活。
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走廊里声控灯熄灭后屋里微弱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到走廊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李凡顿感他似乎始终站在原地。
短叹一声的他站累了拉上门把手再次钻进屋里,他打算整理一下两人带来的食材分分类,该收拾的收拾起来,该冻的冻起来。除了零食还有很多食材,新鲜的蔬菜、速冻鸡翅和各色半成品,这些东西够李凡吃好一阵子。
翻着翻着他觉得不对劲,他先是在一个袋子里翻出个信封,里面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不以为意的他打算等收拾完了再看,而等他收拾到最后一个袋子时,里面同样装着一个信封,也是鼓鼓囊囊的……
拿着两个信封李凡陷入沉思,里面装的该不会是什么炸药吧?不对,信封大小的炸药能怎么样,谁会这么蠢。他先拆开了第一个找到的信封,倒出来发现是钱和一张信纸,一看就是江佳略显幼稚的字迹。
纸上诉说了她这阵子的经历,原本考公务员是她搪塞爸妈懒得出去工作的借口,她就算没有工作也有爸妈养活她一辈子,她可以不愁吃穿。但直到那次李凡生病她什么都做不了时才发现,无能为力的滋味比考试、工作更痛苦,她只能看着李凡躺在那里什么都拿不出手。没有九爷的能力,不比狗乐乐能掏出钱来,甚至她爸妈作为李凡亲戚为他掏出的仨瓜俩枣儿等李凡出院后还要第一时间还上……
江佳自此之后深受打击,她没有哪里出色,只是有个对她好的爸妈。她恐惧再次出现这种无能为力的场面,恐惧有一天没了爸妈的庇护她也会有类似的境遇——最主要是她不能只看着李凡被命运摧残。
稳定的工作是唯一的出路成为江佳坚定的信念。考上之后收效颇丰,虽然工资有限但吃喝在家别的不发愁,而且每天工作清闲,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多出来的工资变成李凡信封里的一沓钱。
“别埋怨姐这段时间没来看你,乐乐。前三个月准备考试,上班三个月攒了点钱,要不然姐不好意思来。”
她攒的仨月工资是酝酿许久的愧疚,是迟到十多年的一句抱歉。
“乐,小时候姐不懂事,希望今后你能把姐当家人,”
“你不孤单。”
有些话不适合当面说,如果当面给李凡钱他肯定会拒绝,江佳思考许久最后用这一方式与李凡袒露心声。现在的李凡仿佛是一个活着的墓碑,任何对不起他的人都有机会向他来真诚地道歉弥补从前的错误。
不管是小时候觉得他是外人的江佳还是曾经在家里、学校里排挤过他的李耀和吴奕乐,李凡活着就给了他们良心发现、弥补从前的机会,他们的行为说不上是对是错,人从头到尾都是为自己而活的生物,凡事均是为了自我的良心。
李凡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感觉鼻子酸酸的,有人把他当家人的滋味属实久违。他默默拨通江佳的电话,
“姐。”
李凡的声音低沉,叫了一声姐后不再说话。
他并不知道拨通电话之后能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姐打电话。现在李凡无法拒绝,又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或许一通电话是对童年与现在的和解。电话对面长久的沉默被轻轻抽搭一下鼻子的声音打断,“……”江佳声音闷闷的:“我到家了,甭惦记。”
深吸一口气的李凡缓缓吐出去,“到家了就行。”他说,“另外一个信封是你留下的吗?我在两个袋子里找到了两封,第一封拆了是你放的。”
“?”江佳瞬间傻了眼,思考刹那后急忙道:“什么?还有一封?不是我放的啊。是不是狗乐乐落下的?——哎你甭来烦,少来裹乱,不是喊你。哎你给你乐哥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最近弄什么分公司手续呢,别不是他把他东西扔袋子里忘了!”她进房间推开狗关上屋门,随手打开电脑。
乐乐无语。
“行,我知道了,挂了。”他说完打算挂电话,又突然想到些什么将电话再次贴上耳朵说:“谢谢姐。”
“哎等会儿——”江佳确定门关好后急忙对着电话喊道。
“怎么了?”
犹豫片刻江佳说:“提起这事儿你可能会伤心,但我憋了很久还是想告诉你。”
什么事情还要神神秘秘的,“嗯,你说。”李凡不以为意。
“小时候是我不懂事没错儿,但那些话全是你大姨儿和你姨儿夫默许的。”江佳压低声音说起心底的秘密,“他们是我爸妈只疼我一个没错,我妈是个好妈妈,但她不是个好姐姐。”
她为有限的家庭资源吝啬地没有分给童年的弟弟而惭愧,虽然在李凡看来她和她爸妈没有做错什么,他本来就是个外人。爸妈给她的爱让她长大后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她非要打破什么“两姨亲不算亲死了姨娘断门亲”的屁话,爸妈的缺点让她下定决心成为一个好姐姐。
二十五岁的李凡聊天时话里话外提到妈妈还是会有些情绪起伏,“……都过去了。”他低声说,“你好好工作。”
“有什么难处告诉姐啊,”江佳的语气再次变得爽朗起来,“先这么着,有空我去找你玩。”
“嗯,拜拜。”
说话的功夫电话那边江佳她妈在屋门外喊她,“挂了哈,哦来了——”她答应了一声挂掉电话。
问题没有得到答案,需要向吴奕乐求证。给吴奕乐打电话这件事又难住了李凡,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与吴奕乐单独对话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这种感觉使他倍感窘迫。装没看见等他自己发现再来找?万一他忘了又想不起来是落在李凡这里呢?
算了,十点多了,明天再打吧。他看一眼手机又瞟了一眼放在操作台上鼓鼓囊囊的信封想。
哎操,拖到明天不也是得打吗,再说给朋友打电话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会不想给他打电话呢,明明从前是很好的朋友。
是的,从前……
房间安静下来,冰箱时不时制冷发出的轰鸣为老旧的钟表秒针移动声陪衬。他对着电脑屏幕上没有播放完暂停到一半的动画片发呆,万一和江佳一样信封里装的是钱呢?那孙子该着急了。
纠结半天,李凡最终拨通电话。仅响了一声,对面很快就接了起来。
“崴,怎么着,我刚走您就想我了?”
吴奕乐一开口就贫,并没有出现他设想中的尴尬。
“……”操,李凡听这犯贱的口气立即想怼他,“忘给你烧纸了,打电话通知您一声。”
终于被调侃了,吴奕乐放松起来笑骂道:“操,就这事儿?”
“你是不是有东西落我这儿了?”
“?有吗。”他摸摸兜,“哟坏菜了,是不是个信封?”
“嗯。”
“里头是一万块钱我刚取的,明儿个要带到公司的……算了放你那儿吧,反正是我自个儿垫的钱,到时候直接汇款,你留着花吧。”吴奕乐丢了钱还没反应过来,嘚瑟地炫耀:“小钱儿,你要不说我都忘了这档子事儿了,备不住拎东西的时候打兜里滑出去了——哎还好是掉袋子里了,要是丢外头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我明天给你送公司去。”
“甭介,明儿个我不在。”
“我给你打到账户上。”
“嗨我现在账户每天入账出账那么多不缺这万八千的,丢了我都不知道,你帮我捡着了就算感谢你的了。”
李凡没有回答。
对面眼见耍滑不奏效,他最怕李凡沉默,一旦不说话吴奕乐彻底拿他没有办法,他怯怯地问:“……行吗,乐仔?”
不让对方为难是人际交往中的美德,李凡叹一口气,“你叫一声小烦人精,我就答应你。”
本来想让他乐哥叫一声爹,但转瞬一想这个玩笑过于恶趣味了。他想了想这次见面的乐哥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和他逗咳嗽,“小烦人精”这个听起来有些冒犯的昵称变成生疏又看似亲密的“乐仔”,友情之中仿佛少了很多亲切,增添很多陌生的疏离感。
如果乐哥和从前一样是一面嫌弃他一面又可以为他付出很多很多的挚友,他勉强可以说服自己。
服了他的油盐不进,“嘿我说你——小烦人精!成了吧?”吴奕乐挠挠头,“我还以为什么奇怪要求。”
“我能给你提什么奇怪的要求?”李凡不动声色地问。
“你爱提什么提什么,跟你身上我不能接受的要求就两个。”吴奕乐回答后细数那些他脑子里觉得离谱的东西:“第一,你踹了九爷或者九爷踹了你然后你要跟我谈恋爱。”但凭九爷的德行不大可能是九爷踹了他,他由衷认可九爷的恋爱脑。
我他妈瞎了眼,“……”李凡心里骂道。
“第二,你要我分手把雪子让给你,除此之外什么要求都成。”
李凡问:“那让你叫爹呢。”
电话对面住进新家翘着二郎腿满脸得意的吴奕乐瞬间怔住,“?第三,这个也不行。”
“跪安吧,废话真多。”李凡嫌弃道。
“得,您看完动画片早点儿睡啊。”
有的没的寒暄两句后挂掉电话的李凡继续看动画片,某个瞬间他感慨长大真好、时代发展真快,原来长大了有这么多新鲜玩意儿。记得小时候的动画片是电视台定时定点播放的,那时李耀经常因为错过电视节目而哭闹,和他解释播放时间过了要哄很久。
小孩子有时要的不是动画片,是独一的纵容与不断被验证的爱,动画片看累了的李凡觉得今天的童年弥补可以到此结束,动画片很有趣,但肯定没有幸福的童年有趣。
第二天早上做早饭时他恍然想起昨天未拆开的信封,江佳留下的那封他只看了信,细数里面的钱有零有整就差像李耀一样放几个钢镚儿了,看得出是攒了一阵子,另外一封里面除了纸条捆着连号的新钱之外再无他物。
成年人的心意不再如小孩子一般坦荡,岁月呼啸而过留下满地的尘埃、四散的狼藉,不可言说的秘密藏在信封中,揣在怀里太烫,拿在手里太重,宣之于口又过于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