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不适合干其他事,辞职后的李凡这样想。
每天睡到自然醒,数着窗子对面树上枯黄的叶子是不是又少了几片,起床做点饭,有什么就吃口什么……炸鸡汉堡吃腻了,他暂时没有找到对其他食物的喜爱。闲暇时看看书,偶尔自己写点什么。用手写太累了,而且手稿很容易散得哪儿都是,他开始尝试用电脑写一些东西。
时代发展的太快了,他时常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从前在单位大多数接触手写稿与传真稿,更早时在公司里接触过电报,甚至刚上班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工位上没有电脑。冷不丁用电脑写点东西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先是尝试创建记事本,后来发现文档软件更好用。
他与这个时代发展脱节不止零星半点,难怪他所谓的工作经验对他的面试毫无助益。
十一之前谢斯年向刘海军咨询了仿制药的事情;
“要给李凡买?”刘海军一针见血。
“嗯。”谢斯年点头答应,“我问了不少患者,”
“你还敢问患者?!”
“……我为什么不能问,”他反问后语气坚定说道:“我也是患者家属。”
这么说倒也是,身份并没什么不合理。刘海军点点头,韩主任家大少爷在生活能力上还不算上地主家傻儿子……
他靠着值班室大门,“四千五,有更低的价格吗?”
“四千二,”刘海军报了他这边药贩子的底价,“有个□□群,等会儿我拉你?”
“人知道你是大夫吗?”
摆弄手机的刘海军点头:“知道,去年为了进这个群我花了不少心思,他们全靠熟人介绍——拉你了。”他一通操作后扔下手机,“他们是个团队,本来希望我能介绍几个患者才把我留在群里的。”
“这么说来,李凡是我介绍的第一个患者。”他半开玩笑说。
正在翻找群邀请的谢斯年抬抬眼皮:“那你干嘛加群。”
“了解情况,”他说,“我们所了解的患者是在诊室里、病房里,并不是在家庭上和社会上。”
“进去你看看他们的对话就知道了。”
这句话像是留了个悬念,晚上下班十点多才回到寝室的谢斯年不紧不慢地打开电脑,点开所谓的“慢粒病友互助”群聊翻找今日的消息。
A:正版格列卫低价转让
B:正版?转让?
A:嗯。
C:有吃仿制药的朋友吗,效果怎么样。
B:哎,正版的买不起啊。
之后的对话大多数是围绕着吃仿制药的经验之谈,过了很久终于有人问起为什么A要转让正版药。
A:患者是我爸爸,前天走了。
A:第五年,已经太晚了。
A:要是早知道有仿制药可能早就吃了,三个月前开始吃的正版药还有一盒开封只吃了三天的,便宜出。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时,谢斯年深叹一口气。还好是他在群聊里而不是李凡,这些不能让他看见。
最后他开封的药还是没有卖出去,毕竟和仿制药一个月三四千块的花销相比划不来。有人说他人都走了为什么不把药送给别的病友……谢斯年想反驳,或许他们家还等着还债。可他转瞬一想,这里头有谁做错了什么呢?患者想吃低价的药活命,已经失去亲人的家属想转让没吃完的药回本。
事情如谢斯年所想,A大哥一肚子委屈和对面发生争执最后被踢出群聊,群内又多了条禁止私下交易与药品转让的规矩。
混乱是秩序是基础,秩序的构成则建立在新的混乱之上。
本来他想加上那个大哥问问价格,但细想就算再便宜也没有吃仿制药划算,何况压根儿不是长久之计。谁知道这是不是新的营销手段呢?有医托免不了有卖假药的药托,真假难辨的世界里人人潜意识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越想越头大,他索性关闭聊天窗口,直接与卖方了解购买方式。海军哥介绍的渠道应该不会错,这么晚会回消息吗?要不先睡觉?他泡了杯热茶琢磨着明天的工作和过两天的课程,一转身功夫一大段消息就发了过来。
操,好烫。玻璃杯里刚灌进去的开水倍儿烫手,两眼放光的谢斯年急着看消息差点将水杯摔在地上,仔细阅读确定不是设置的自动回复消息后他获取到了几个关键信息,发来的图片是绿色的NATCO产伊马替尼,价格如刘海军所说一瓶四千二。
具体购买渠道是快递到付,信得过的话可直接卖方发货买方银行打款,量大从优。
方式还挺成熟……谢斯年挠挠头,这么大的事儿他还是和李凡商量了一下。
久久:乐仔,海军哥帮我们联系了仿制药。
他一面和乐乐发消息一面询问卖方有关药品的情况,对方毫不吝啬地表示既然是刘海军介绍的可以先吃一个月,确定安全再继续买,还说很多他们院的患者在他这里买药,最长有已经吃了三四年的。
这无疑提振了谢斯年的信心,与很多家属一样哪怕听说某个方法希望渺茫但凡有个可能就要尝试,为数不多的成功案例或是“奇迹”似乎是上天垂怜才能被人耳闻。
从前谢斯年不是这样的,他不会从风言风语中获得什么所谓的信心,甚至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可怜,他永远相信对照试验、Meta分析会说话。可现在的他不是医生,他是一名……患者家属,他的爱人是他研究领域的一名患者。
好消息,医院有熟人;坏消息,恶性肿瘤。
还没做好决定,乐乐回消息了。
凡乐乐:便宜的那种?
凡乐乐:什么时候开始换?
久久:你还剩几天的药?
对面没有任何迟疑,小本子和铅笔晃动在头像上没一会儿;
凡乐乐:十几粒,不多。
和谢斯年预算的时间差不多,乐乐大概还剩下不到两周的药量。
久久:好,过两天我把新药给你送过去。
久久:最近想吃点什么?好久没带你下馆子了。
凡乐乐:没有。
凡乐乐:抱抱。
他知道他久哥为了他的事情花了多少心思,或许以他的人脉验证药品的安全性并用到李凡身上并非是多困难的事情,至少相比于难以确诊、走投无路的家庭简单许多。
谢斯年这一路是孤独的,他没有过多与李凡探讨病情,仿佛是李凡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他包揽一切,承担所有本该落在李凡身上的彷徨与身为他爱人的焦虑。他能与谁倾诉?韩雪无法真正理解她哥的心情,况且韩雪已经大手笔帮了他们那么多……除韩雪之外的所有人眼里他只是李凡的朋友,朋友是不该有那么多分外之情的。
“抱抱”两个字不是他撒娇,是他们历经生死所有无法宣之于口复杂情绪的缩影。谢斯年搓搓手抿了一口逐渐温热的茶,又一个寒冷的秋天里他不再是消极、绝望的大人,不再是同名小狗或是可被人替代、忘记的乐乐,他是他久哥听话好好吃药的小朋友。
确定好后他爽快地将地址、电话发给卖方,
久久:三盒,快递到付。
对方看到地址后痛快表示抹个零,三瓶一万二即可。谢斯年没客气,六百块钱能买很多东西,况且情况稳定下乐乐要一直吃下去,能省则省。最后对方表示希望合作愉快,谢斯年由衷希望如此,只要病情稳定哪怕吃一辈子也行,合作越长久证明情况越好。
十月初李凡在谢斯年的注视下轻车熟路地就着第一口午饭吃下绿色胶囊,又“咕咚咕咚”地顺了两口水,
“像豆汁儿。”他抿抿嘴唇又坐回餐桌前说。
“?”
发现他没有听懂,“我说,”李凡拿起筷子继续解释:“那个胶囊的颜色,像豆汁儿的色儿。”
“……”好奇怪的联想能力,谢斯年汗颜:“豆汁儿颜色比这个绿色浅不少呢——哎你是不是馋了?”
往嘴里塞着红烧肉的李凡想了想摇头:“没有,过阵子再说。”顿顿红烧肉谁想那口儿?
一下子支出一万二,谢斯年决定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具体措施就是……少买两件衣服,要么住寝室,要么回家,要么住李凡家,他并没有过多的其他开销。但想想三个月药费一万二,一年要小五万块,他的工资加上其他补贴勉强够用——已经是后话了,他今年没有多少钱,只能指望来年。
向来不重视钱、不关心存款的谢斯年现在两手空空,他不知道该如何挽救能够活下去的爱人。
吃还是得吃的,李凡最近食欲挺好,谢斯年就常去给他做饭,什么糖醋排骨、红烧肉……他尽往好了选。虽然日子比之前艰难但是一切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乐乐食欲越来越好不需要人哄着、劝着就好好吃饭了。
他看着乐乐狼吞虎咽,转头随意地将目光转向床尾桌上,乐乐和妈妈的合照摆在那里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夏阿姨,乐乐长大了,现在他会好好吃饭、会放声大笑了。谢斯年的内心在感慨之余充满骄傲,他要继续努力。
“你最近怎么不写东西了?”谢斯年随口问道。
“哦,写啊。”李凡放下饭碗夹起一根小鸡腿往嘴里塞,含含糊糊说:“现在用电脑,我打算试试给什么杂志投稿之类的,万一能赚点儿呢?”
对,现在网络这么发达给杂志投稿可以用电子邮箱,不像从前很多杂志接收论文还要用挂号信……
哎?投稿?
稿费?
“嗯,”谢斯年点点头,三斤小鸡腿按可乐鸡翅的做法做了整整一大盘子,现在盘子里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他夹起来沾满盘子里酱色的汤汁放在李凡的碗里:“试试看嘛。”
“哎久哥你吃啊。”李凡说。
谢斯年摇摇头:“饱了,”他脑子里有了个新想法,顾不上继续吃,这个主意兴许以后能让李凡顿顿吃肉,“过两天想吃什么?天儿一天比一天凉了,过阵子小馋猫是不是该吃牛羊肉了?”
他一面说着让他久哥吃,一面诚实地将小鸡腿往嘴里塞,点头回应说:“对啊对啊,又到秋天了!”
“鸿宾楼?”谢斯年问。
小馋猫被说动,李凡爽快答应:“可以!”
如果他多一份收入来源就不用这么拮据,他可以经常带李凡去吃点好的,不能为了吃药活命剥削生活质量,根据刚才的启发谢斯年暗自在心里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