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南看着面前夏飞扬一脸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听着他说那句似曾相识的话,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多年前彼时彼刻他难以言说的挣扎。
抑或,不只彼时彼刻。
他又想起《海浪》里的句子:“犹如火车开动时铁道两旁的树篱,轮胎行驶海上的浪波,世界开始从我身旁移动了。”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重新走回了长椅坐下,拍一拍身边的椅子:“要过来坐吗?”
那晚他们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夏飞扬浑然不似一个已经几乎三整天没正经睡过觉的人,始终处于一种过兴奋的状态中。他听着施南告诉他在宁城的这些年,当时他说要来宁城找夏飞扬,翔哥便寻到了当年一起跑长途时交好的几个兄弟,有些在宁城落了脚,他们便合伙开了汽修店。施南最开始在店里干活,直到有一天,店里偶然来了一个中文说的七零八落的老外,在施南的帮助下他才得以顺利的解决了问题。那个老外便是现在Anders学校校长的丈夫。
于是施南就这样神奇的认识了自己生命中的贵人,校长Lucia女士很喜欢施南,又惊讶的发现他英文这么好,便按着他参加了许多考试,拿了一溜证书,最后顺理成章的把他招进了自己的学校。
最开始施南只是想去看着学校的图书馆,可能没有比图书管理员更适合他的工作了。不过做了一年多,Lucia问他,要不要试试助教?他原本有些犹豫,毕竟他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个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人。
只是小孩子总是会让人头疼又惊喜,永远捉摸不透的,永远奇思妙想着。
“我有时候会觉得,随着年龄越大,我对这个世界就越钝感。”施南看着远方的天空,轻轻道,“尤其是在找不到你以后。虽然遇见你之前好像我就是很钝感,因为那时的我不钝感一点可能没法活下去。但我遇到了你,于是我又重新长出了触角。直到这些触角被再次斩断,我才发现,过去习以为常的生活,原来这么难熬。其实心里很麻木的活着是件挺痛苦的事情。不过,孩子们不一样,他们总会好奇,总在感知,总有灵感。我和孩子们交流,也会跟着他们一起用他们的视角看世界,慢慢的,好像也不那么麻木了。”他转过头看着和自己坐着大概半米之隔的夏飞扬,微微弯起眼角,“就像那天我听见Anders跑过去对他喜欢的小伙伴说Du gefaellst mir,他很勇敢,我今天能和你说出这些话,也是从他身上获得了很多勇气。”
夏飞扬往后靠在椅背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比我勇敢。”
施南很认真的看着他:“夏飞扬,也许你不爱听,也许你不需要,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我当年……当年断联之前明明有那么多可以让我们之间的联系更紧密一点的方法,我却什么都没有做。于是只能在失去后追悔莫及。过去的这八年,大概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吧。不过,既然你又回来了,这一次,我一定一定不会再让你走了。”
夏飞扬还是没回应他的目光,只是低了头笑:“施南……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些话,真的是在考验我的意志力啊……”他看着自己胸前那块咖啡的污渍,“这杯咖啡,是我在慕尼黑办公室里看见你给我发的那句话,一时手抖没拿住,泼上去的。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去机场,随便找架什么飞机飞回来,就像……就像我八年前那样。”
他终于转头,对上施南的颤颤瞳光:“我去了你之前的家,去找了杨叔,在小镇里转,我差点就要冲去警察局。施南,我过去的人生大概是真的过的太顺了,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在遇到问题的时候这么难过,这么慌。我担心你,不过杨叔和我说你人好好的,没事,于是我至少放了心。后来,我想,算了吧,我也对你说过,如果有天不想和我做朋友了,那也不用顾忌我怎么想。可能你就是,不想了吧。”他自嘲的笑笑,“我说过我从来不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这件当然也一样。至于我,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跟我说,会过去的,时间久了,会放下的。我说那就试试吧。坦白和你说,我在德国交过三个男朋友,最长的一个没超过三个月,回国以后也用约会软件,约着一些人出来吃了饭,然后就散了。我挺努力想move on的,真的。”
他深吸一口气:“但是我做不到啊……施南,我就是这样一个过了八年都毫无长进的人。”他拎着自己的衬衫领子,“我自以为沉稳洒脱的过了这八年,到头来还是会被这杯咖啡泼成这样一片狼藉。夏橙阳骂我的每一句都对,我太怂了,我连表白都只能说的那样欲盖弥彰。你……我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但我可能,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施南一直看着他,听了他这一大段陈词,也只是笑笑:“那你再说一次。”
夏飞扬没反应过来:“啊?”
“表白,你再说一次。”施南眼神温柔,“我现在可以听懂了,所以是不是就不算是欲盖弥彰。”
夏飞扬感觉自己的心里在开香槟,那泡沫裹挟着香甜的液体,直直从心底冲到了眼睛,他咬着下唇,琥珀色的眼睛泛着水光:“Du gefaellst mir。”他又笑着摇摇头,“其实应该说,Ich liebe dich。”他换了中文,很认真的说了一遍,“我爱你。”
八年了,足够让他想明白,这份执念,这道跨不过去的坎,不只喜欢,是爱。
按道理,气氛都烘托到这了,情绪也足够到位了,最合适就是应该来一个吻了。
然而他们没有,这个“最合适”的选项在此刻变成了“最不合适”。
于是他们只是无言相对着,笑着,直到彼此的眼眶里都慢慢的浮起了星光。
夏飞扬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掩藏眼泪,他又是吸一口气飞快地扭过头,声音里笑意颤颤:“你真的别再考验我了。”
他听见施南轻轻的开口:“夏飞扬,八年前,那个去汽修店里闹事的,是……”
施南一时没有说下去,夏飞扬却是了然的点点头截了他的话:“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说。”他撇了眼里的泪,转过头冲施南笑的一脸阳光,“都说了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他还是不敢碰施南,于是只能把手揣在兜里握着拳,“那些都不重要了,知道了你会在我身边,知道了你在意我就像我在意你,对我来说就够了。每个人都有不好的回忆,有一些可能会格外的糟糕一些,不想想就不要想。跟着时间走,咱们一起往前看。‘往事悠悠君莫问’,”他笑着重复了当年施南说过的他最喜欢的关于宁城的句子,“不是么?”
施南的目光一秒都没有离开过面前的这个人,他看了他好久好久,久到夏飞扬如斯厚脸皮都要被他看的快不好意思了,才听见他说:“夏飞扬,我知道我自己有问题,你觉得我在你身边,我们心意相通就够了,但是我觉得不够。”
纵使夏飞扬已经在今晚之前的对话中深切的感受到了施南的直接,但他还是被接下来听到的话炸了个火树银花:“夏飞扬,我想你抱我,想你吻我,想拉着你的手,想和你做这世界上所有互相喜欢的人在一起会做的事。我和你一起往前看,我只想看到这些,也只看得到这些。所以,我一定会回头看那些过去,直视它们,面对它们,长江不会空自流,我要解决我的问题,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该怎么做,你帮帮我。”
夏飞扬想起那天梁若芬说的那句“创伤永远是创伤”,不过此刻他突然又想,但谁说,人不能带着这创伤一起成长。
夏飞扬看着施南坚定的眼睛,又重复了一次:“你比我勇敢。”
夏飞扬和梁若芬约在了一家带包厢的咖啡馆,他给施南介绍:“这是芬芬阿姨,我干妈。”明明说好了只是让梁若芬以朋友的身份和施南简单随意的聊聊,他却紧张的跟自己马上要去上战场似的,话都说的昏头昏脑:“你叫……你也叫干妈好了!”
一旁非要跟着来表示“关心”的杨星旻“噗”一声笑出来:“不是,儿子,我这个妈还没叫呢,怎么让芬姐先占了便宜?”
施南本来挺平静的,被这浑不正经的母子俩一闹,也不自觉地红了脸:“……阿姨……”
“叫我芬姨就行。”梁若芬笑眯眯的看着他,完全不理会那边两个,“或者你想叫我梁老师,梁博士,都可以,我也不介意。”她冲着施南招招手,“咱俩进来聊吧,让他们外面呆着去。”
夏飞扬眼巴巴的看着施南走进包间,带上了门,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着,忍不住又摸出烟,打算出门抽一根。
杨星旻跟了出来,还没开口夏飞扬便把烟盒打开递过去:“自己拿吧。”
杨星旻挑挑眉,点了一根。
七月宁城的傍晚还是燥热的紧,遍地都是喧嚣了一天的烈日余温,夏飞扬缓缓地抽着烟,明明全身上下都在冒汗,他却浑然不觉似的。
杨星旻就不太行了,她不住的拿手扇着风,嘴里念念叨叨:“亲爱的太阳啊,你能不能早点儿下班啊,不用这么卷的啊。”
夏飞扬都懒得看他妈:“杨女士,您不用跟过来的,下了班就回家吹空调敷面膜不好吗?”
“我关心我儿子啊!”杨星旻瞪他,“我儿子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啊不是,还没抱到,那个,我这不是怕你自己一个人干等着心里瞎着急,陪陪你嘛。”
夏飞扬默默的抽着烟,说了声“谢谢妈”。
杨星旻不搭理他假模假式的客套:“哎,咱们这么等着,不能老想着这事儿,容易瞎琢磨。咱聊点儿别的分散下注意力吧。”
“好啊。”夏飞扬不以为意地弹弹烟灰。
杨星旻想了想,开口:“嗯,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爸?”
施南大概是我写的这群人里最勇敢的一个了……唉,真想艾特那谁谁谁和那谁谁谁进来学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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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你比我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