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飞扬整个人一下子怔住。
除了当初和舒晴分手时的坦诚,他没和任何别人说过自己这甫一成年就恍然悟过来的的性向。包括夏橙阳。毕竟他当年只是确定了自己一定不喜欢女生,但至于是不是真的喜欢男生,他之前从没碰上过,说实话他也不能百分百肯定。
直到他在那个僻静的山间小镇,温柔夜风里,朗朗星空下,对上了施南的眼睛。
说来也许俗气,也完全不讲道理,不过那大概就叫做一见钟情。
可是,顿悟了自己的心意是一回事,要如何传达,亦或是否应该传达,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少直到此时此刻的夏飞扬,还是彻彻底底的迷茫。他向来是个坦荡而随性的人,只想跟着心走,他单纯只是凭借着一股本能,在用着他自己的方式,竭尽全力的去对对方好。
但他人生头一次的切肤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事与愿违。施南对他极具针对性的避让已经足够让他心里针扎一般的疼,他不敢去想,要是真让自己这满腔的心事在对方面前曝了光,会不会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弹簧一样,受了力,转瞬弹向截然相反的远方。
他过往年少时的感情经历虽不至于多么精彩,但多少也有一些。只是那些经历,一来,基本都是对方女生主动,二来,他待人接物向来得体大方,也都处的淡然,分的洒脱,还从未体会过如斯纠结与自抑。一下就有些失了分寸乱了手脚,除了借酒浇愁,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别的方式来处理自己这一腔陌生的情愫,一不小心,那平素似乎永远自在开朗的为人处世之道就短暂的宕了一下机。
他满目惊疑未定的看向夏橙阳,对方一脸了然的看回来,低声道:“别忘了,咱俩是双胞胎,你什么事儿我看不出来?”
夏飞扬轻笑一声:“这时候又了解我了?”
“我什么时候不了解你。”夏橙阳一脸不置可否。
夏飞扬靠回椅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酒劲儿泛上来,他晕的厉害,忍不住的闭上了眼睛。
夏橙阳还想说什么,看见舒晴起了身朝她招招手,便过去,两个姑娘凑到一块儿,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小话。
等舒晴重新坐回到施南身边,发现面前桌子上的酒几乎已经被他全部喝光了的时候,纵使自诩大场面见惯如舒晴,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是真能喝啊……”
施南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她说什么似的,他的目光从夏橙阳坐过去和夏飞扬说话开始,就没有离开过那个人。他看见他难得的皱了眉,往后靠过去,闭上眼,甚至一手搭了额头,嘴角耷拉着,看起来难受极了。
认识以来,他从没见过夏飞扬这样。
他心里像是紧紧绷着一根弦,扯的他一阵阵的心慌,还有心疼。
“夏飞扬,他是不是不太舒服?”
舒晴听见身边人轻轻的问,也随着他一起看过去:“他喝多了吧。”她声音有点无奈,“他酒量真的挺一般的,不过他这个人有分寸的很,之前也没喝醉过,今天真是……唉。”她叹口气,唤了一声:“老夏?”
夏飞扬完全没动静。
秦灏天几个也看过来:“怎么了这是?飞扬喝倒了?”
舒晴无奈的摇摇头:“大概是吧。”
“飞扬还能给自己喝成这样?”秦灏天一脸匪夷所思的站起了身,“那怎么着,我叫司机来,把他送回去吧。”
“不用,天哥。”夏橙阳道,“我载他回去就行。”
“行。”秦灏天点点头,望向施南,“施南你还打算再玩会儿不?”见他摇头,又道,“那我让司机送你回酒店。”
夏橙阳上手拍拍夏飞扬:“你还行吗你。”
“醒着呢,干嘛。”
夏橙阳伸手就去拽他胳膊:“起来,回家了。”
夏飞扬顺着力就“噌”的站了起来,又是天旋地转般的晃了一下,还好夏橙阳扶着他。
他扯着嘴角笑:“可能真的是喝没数了。”
夏橙阳看他一眼,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身子却转向了施南:“那个,施南,拜托你个事,要不然,你陪我一起先把他弄回去吧,然后我再送你回酒店,你是不是住天哥家酒店呢?隔得不远。”她露出了点儿无奈的神情,“夏飞扬没喝成这样过,我们家里今天没人,我怕我一个人搞不定。”
施南点点头:“好。”
夏飞扬却是一脸不以为然:“我好着呢啊,有什么搞不定的。”他把胳膊从夏橙阳手里抽出来:“我就是稍稍有点上头,别说的我跟喝的连路都不能走了似的。”
夏橙阳根本不理他,只招呼施南:“咱走吧。”她又转向秦灏天:“天哥,夏飞扬的车回头麻烦你了。”
“放心吧。”秦灏天应道,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一句,“对了,飞扬橙阳你俩下个月生日,12号是吧,咱们正好难得都在,回头也一起聚一下吧。”
夏飞扬走过去揽他的肩,看起来还真像没什么事儿似的:“必须的天哥。”
施南默默的跟着夏家两兄妹走到了停车场,看着夏飞扬十分自如的坐进了那辆X4的副驾驶,扣上安全带,自己也坐进了后座。
一路上没什么人说话,时至半夜,路上车不多,夏橙阳开的挺快,路边一盏盏路灯飞快地掠过去,施南偏过头去看窗外的夜景,灯光在他的眼前明明灭灭。
他从今晚舒晴在他身边坐下之后,就觉出了夏飞扬情绪的低落。
一直以来处事妥帖,把初来宁城的他照顾的滴水不漏的夏飞扬,一整个晚上都始终和他们隔了点距离的坐着,自己闷闷的喝酒,几乎都没有和他说过什么话。
他想到今天白天在西餐厅秦家兄弟们的对话,心下猜测大约是因为舒晴这个“前女友”的缘故。下午那阵咕嘟嘟翻腾着的气泡又重新在心底泛起,夹杂着说不出的苦和酸,拼命的往上涌到了喉咙口。
车很快驶进一个安静的别墅小区,夏橙阳刚在车库里停好车,夏飞扬就飞快地解了安全带下去,对着车里道:“橙阳你快把施南送回去吧,很晚了。”他转头看后座,对上施南的目光,嘴角努力的挂了一点笑意:“明天我再去接你,不过可能不会太早。”
夏橙阳解了安全带下车:“先把你送上去。”
夏飞扬看着施南也从车里下来,眉头微不可闻的皱了一下:“都说了,我不至于。”
夏橙阳已经置若罔闻的走过去开了门。
夏飞扬有点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只好也跟着走了过去。施南就隔了一点距离的跟着他。
车库通往室内的门有三级台阶,夏橙阳刚进去,还没来得及开灯,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太昏暗,其实头真的很晕的夏飞扬还是在自家门口十分没有新意的被绊了一下。
眼见着他整个人都直直地往前扑去,夏橙阳离得远来不及做什么反应,身后一直看着他的施南身比脑子快,本能的一步跨上前,一把架住了他。
夏飞扬脚下踉跄,脱了力,没有控制住,整个人都倒在了施南身上。
他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施南身体迅速的僵硬,半秒后,施南开始不住的发抖。
他立刻稳住脚步从他身上撤开,退开了一点距离,满脸的无措与心慌:“施南……”
夏橙阳也已经开了屋里的灯赶过来,被施南的神色惊得脚步一顿,他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着,脸色在灯光下惨白的吓人,甚至额角都开始渗出了冷汗。
“施南……你,你没事吧?”
施南咬着牙,明明是酷暑七月,他却像在寒冬被投入了冰水一般,疯狂不受控的打着颤,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洗手间……在哪……”
夏橙阳赶忙把路让开,指给他看:“就在那,那个白色的门——”
她话音未落,施南已经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洗手间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关上。
下一秒,他们听见里面传来剧烈的呕吐声。
夏橙阳完全的呆住了,她看向一旁的夏飞扬,亦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拳,也是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她不知道该和夏飞扬说什么,只好走过去轻轻叩洗手间的门:“施南,施南你还好吗?”她声音里是满满的担忧,“你需要帮助吗?我可以,可以进来吗?”
里面的声音过了好久才响起,颤抖又嘶哑:“谢谢……可以给我一点水吗?”
夏橙阳赶忙去一旁拿了矿泉水,又在门上轻轻敲了敲才道:“我进来了。”
她推开门进去,施南跪在马桶边,吐的几乎抬不起头,她心里又难受又心疼,犹豫了两秒,还是没忍住伸手去给他顺了顺背。
施南身体又是剧烈的抖动了一下,不过他没说什么——他可能也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似是终于缓过来,抬手按了冲水键,低低道:“对不起。”
“没事没事。”夏橙阳赶紧把水递过去,看他喝了两口才犹豫的问,“你能站起来吗,要不要我扶你?”
施南似是自己努力了一下,还是颇有些自暴自弃道:“谢谢,拜托了。”
夏橙阳撑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给他递过去纸巾。
施南站着没动,缓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冲夏橙阳笑:“真的特别不好意思。”
“真的没事啊。”夏橙阳担忧的看着他,“你——”
“我喝多了。”施南的声音沙哑的骇人,但他却还是努力的提高了一点声线,让自己听起来非常的平静,“第一次喝洋酒,没想到后劲这么大。失态了。”
夏橙阳忙道:“啊,洋酒是这样,而且我看你今晚喝的深水炸弹是不是?那个最容易后劲上头了,你确实喝的有点多。”
“橙阳。”屋外突然传来夏飞扬的声音,她抬了头看过去,“啊”了一声。
只见夏飞扬已经站在了客厅上楼的楼梯口,手插在兜里,脸上是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淡淡笑意:“施南喝多了,你快送他回去吧。都说了我没事,你非要折腾人家这一趟。”他甚至对着施南莞尔一笑:“回去早点休息,明天估计还是热。我出发前给你发信息。”
夏橙阳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说了声“好”。
夏橙阳载着施南一路往酒店开,她是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瞥见施南一直都微微的蹙了眉闭了眼,很不舒服的样子,便也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咽下了肚子。
不过施南倒是看着缓过来了些许,除了闭着眼,没什么其他反常的反应。好像就像他自己说的,喝多了,然后吐出来了,就好受了。到了酒店门口,他说要抽支烟再上去,笑着跟夏橙阳挥手告别。
夏橙阳想了想说了一句:“夏飞扬明天可能起不了太早。”
施南面色如常的点点头:“我知道,没关系。”
X4开走了,施南走到一边的吸烟处,点上烟,一连抽了好几口。
宁城夜间依旧挥散不去的暑热逐渐的聚拢来,他明明已经几乎把胃都吐空了,此刻却还是觉得满腔都堵着棉絮一般,憋得他呼吸困难。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拼命的抽烟,想借着吸气的动作把那拼命往上翻涌的恶寒用力压下去。
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阴沉沉的天气,海水颜色变得浑浊,翻卷着白色泡沫,一阵高过一阵的,往岸边狠狠拍过去。
沙滩被拍打的满目疮痍,一层层的浪卷走了表面的细沙,而在那之下,有什么被掩盖了很久很久,久到差点以为都已化为尘土的阴暗角落,正在渐渐的显出狰狞的面目。
施南难捱的闭了闭眼,他不受控的想到在台阶上,男人的身体有着滚烫的温度,裹挟着浓烈的酒气,铺天盖地的朝他砸来,像是按下了什么时空相接的按钮,一下将他掷回多年前的夏天。那些伴随着疼痛、恐惧、绝望与自弃的一个又一个炎炎夏日,他曾经拼了命的埋葬,把它们丢进记忆深处的漩涡里,他以为自己已经努力将它们搅碎,许许多多个日夜过去,他也确实没有再想起。
他真的曾以为自己成功的关上了通往过去的那扇门。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没有,没有用,如此简单轻易的,他为自己筑建的城墙壁垒全部塌陷。他所有的努力与拼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场泡影。过去永远不会成为过去,痛苦将永远是痛苦,时光再多也不能令其稀释分毫,他想抛下旧日往前走,可那旧日大概会成为他脚上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镣铐。
施南知道,他又要开始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