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得而诛之,吗?
晏藜等李燕她们走了,才推门出来洗手。
人原来还可以这么恶毒。晏藜发觉自己越长大,三观就越被一次又一次地刷新。好像这世上人人都是半人半鬼,凑近了,根本就没法儿看。
旧城区许多荒废了的烂尾楼,废墟一样杂草丛生,这种地方最爱长一种东西,叫野蒺藜。命苦但好养活,生淡黄色的小花,结带毛刺的果。一辈子不起眼,能入药明目。不过许多人讨厌它,恶它的果实容易沾染在头发和身上,还不好摘掉。
但其实晏藜一直想不通那小玩意儿到底有什么错——它原本生的好好儿的,占一方小小的天地,不争不抢,你不去碰它,它怎么会沾在你身上?它还没怨你手贱,你倒先嫌它低微难缠?
晏藜看着镜子,心里铺天盖地的疲惫涌上来。
挺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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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文理分科,一班被划为理科班。排课也变了,政史地一周拢共才两节,剩下的都是理化生和主科课。
班里好像离开了一小部分人,又添进来几个新同学。晏藜没注意,她熟悉的人都还在。
周五下午,晏藜接了个特殊的活计。
她兼职的地方,老板想做慈善打广告,又没那么多钱捐款,想了个法子,带领员工去疗养院和孤儿院做义工。晏藜是替补的临时工,但人手不够,就给她也带去了。
晏藜分的是新城区四环郊区的一所高档疗养院。医院挺干净,用不着她们打扫是蛮好,主要是车费报销,还给加奖金。晏藜满心乐意,呵呵笑着,搬了凳子陪病房里的阿姨们聊天解闷儿。
东拉西扯的话翻来覆去地说,晏藜这才发现这些病人并非印象中精神病患者会有的癫疯模样,大多数时候都是比较正常的,只是偶尔会说话表情有些怪异,前言不搭后语,或是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陪聊比伺候店里那些难缠的客人要轻松得多,晏藜心里想着,又点头微笑,附和那个和她聊天的阿姨。
晏藜注意到一个特别安静的女人。
留着到腰际的黑长发,慈眉善目地,她进来第一眼看见了,女人就对她浅浅笑了一下,后来却没有和她搭话,自顾自坐在窗户边儿上,在看外面的风景。
晏藜想起幼时,记不大清了,她妈就是这样,贤惠温婉的模样。晏藜不知道哪儿来的心软,倒了一杯温水,走到那女人身边。
“阿姨,喝水吗?”
她小心翼翼地端过去些,女人扭过头来,看了看她,接住了。
晏藜笑笑,坐她身边儿。和她一起看外面的风景,时不时开口说两句,女人不爱说话,但每每也都会回答晏藜。
于是稍稍熟络了一些,晏藜知道女人姓荣,家里也是南平的。
送她离开的疗养院护士说:“荣女士有家人,她儿子就隔三差五地来看望她,住进来好几年了……”女护士一手抱着怀里的病历本,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听说是这儿有点儿问题,平时还好,一受刺激就寻死,还有点儿抑郁症……”
晏藜缄默,没再问下去。她对那女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听了更加心疼。
——或许是丈夫出轨了,或许是别的。她记得当初她亲爸在外头养女人的时候,她妈也是那副模样,敏感易怒,喝醉了就嚷嚷着寻死。
晏藜跟护士说了一声,拐弯儿下楼梯,没看见另一头儿的楼梯刚走上来的人。
那护士还没离开,看见脸熟的人,笑着打了声招呼:“小江,来看你妈妈啊,刚喝了药,在看书呢。”
江却点点头,和护士打过招呼走了一段儿,推开了晏藜刚才亲手关上的门。
还是那个姓荣的、少言的长发女人,江却见了她,眼里流露出几分痛意: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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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藜今天回家的比较早,门口有一双陌生的鞋,她还以为是什么客人,从玄关走到客厅,先是看到她妈,脸色怪异,低着头。
然后是坐在正中间的一个陌生男人。年龄大概三四十岁的模样,生的有些凶神恶煞,冷着脸,赵文山像个斗败了的公鸡,也低着头。听见声音,都抬头看她。
晏藜看见客厅桌上摊开的零零散散的纸,眼尖地瞥见一串串数字、条款和签名。她眼底一寒,什么话也没说,一路沉默地进了房间。
先锁好门。
没过多久,听见赵文山唯唯诺诺求饶的声音,她听不清,只断断续续听到大概是求人家宽限几天。周旋了几十分钟,大门开了又关,然后是熟悉的辱骂摔东西声。
最后赵文山夺门而出,她妈在客厅里嚎啕大哭。
晏藜坐在床上,看着旧床单发呆。
等她终于缓过神来,去拿书包写作业,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地、剧烈的拍门声:“晏藜!晏藜!给我开门——”
晏藜手心儿都掐红了,还是站起来给她妈开了门。女人原本就已经苍老地不像三四十岁,现下更是如同饱经风霜的老妇人。她一个字也不说,粗糙像枯树皮一样的手,生拉硬拽地拖着晏藜往门口去。
“……妈——,妈你干什么……”晏藜掰不开母亲的桎梏,女人一边拉她,一边擦眼泪,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说的什么。
走到门口了,一把把晏藜推出门外。
“滚出去住!丧门星,我看见你就烦!滚,滚得远远儿地——”
晏藜一下子愣在原地。
从前就是再怎么骂,她妈也从来没有赶她走。当初日子难成那样,丈夫进监狱又自.杀,她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到哪儿都带着晏藜这个唯一的女儿。可现在,她却将她亲手撵了出去。
晏藜不明白她的迁怒怎么一日比一日多,就像她不明白她明明已经努力不说话了,却还是要次次遭殃挨骂一样。
女人又进了屋儿,把晏藜的书包拎出来扔给她,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晏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怀里的书包是时下最廉价的那种料子,一落上眼泪,印子就要很久才能消。
现在是傍晚,落日还剩下余晖,她沿着公路往前走,影子西斜。路两旁是高耸入云的桑槐,蝉鸣和路旁小孩子的口哨声一起落入耳朵里。
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她是没有归宿的,没人要的小孩。
没走几步她停下,眼泪又掉下来。
……
傍晚六点整。晏藜抱着一纸袋子的桃酥,坐在新城区中心公园门口的公共长椅上。
她现在已经哭够了,又吃了个半饱,情绪稳定下来了。
她打算今晚在这儿对付一晚,新城区治安好,她不担心,明天一早去上班,求求主管,说不定明后两天就可以睡在店里。
先把眼前的难处应付过去,或许过两天她妈气消了,她就可以回去。
晏藜打定了主意,又捏了块儿桃酥塞进嘴里。
面前时不时会有人走过去,有时候也有自行车和汽车。她没注意看,视线专注放在马路对面斗蛐蛐儿的那几个小孩儿身上。
好像一恍神儿,眼前过去了个眼熟的穿一中校服的人。晏藜眼看其中一个小孩儿快要斗赢了,刚才那个经过的蓝白校服又骑着自行车退了回来——
“晏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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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事儿年年有。
“你怎么知道我叫晏藜?”
晏藜打量了眼前这男生好几遍,确定自己不认识。
男生长得不错,就是眉眼带了点儿痞气,单眼皮加寸头,左耳一只耳钉,眼神带着攻击性。校服也不正经穿,松松垮垮地包在身上。看着不像重高的学生,倒是更像职高的。
他闻言撇了撇嘴,有点儿没所谓的意味儿:“你不认识我多正常,我就一小混混。不过我可认识你,听说你转来没几天,就接连拿了一中好些名次。你有没有注意看过教学楼下的宣传栏,挨着你和江却的荣誉榜旁边,就是我的通告处分。全校都传遍了你晏藜的大名了好吗,我就是没想到,真人比照片儿好看啊……”
晏藜眯了眯眼,好像有点儿想起来了。
宋京墨。
她怎么知道?多亏了程圆圆啊。
程圆圆爱看各种类型的言情小说,各种类型顾名思义,有江却这种清冷学霸型的,有孟则这种阳光帅气型的,也有宋京墨这种桀骜校霸型的。学校里但凡是因为成绩或长相出名的男生,无一例外都被程圆圆yy过。
宋京墨何许人?
不亚于江却的风云人物。听说家里是做大生意的,好像还有那么点儿不干不净,开的高级会所和ktv,能绕一中五圈儿。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就是不好好学习只能回家继承家产的那种少爷。
说他是混混?人家是踩着钱玩儿的高级混混,跟以前在三中欺负晏藜那堆人可高好几个档次。
——怪不得,一向只注重成绩的一中会收他。听说宋京墨每犯一次大错,他那个豪气的爹就给一中捐一栋楼。
“大少爷,也骑自行车吗?”晏藜淡淡地说了一句,往旁边挪挪,给宋京墨腾地方,省的他半边屁股立时就要掉下去。
“害,那不是前不久打了场架,薅了陈校长的假发,一通操作下来,我爸就停了我的司机和零花钱。”男孩儿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尤其还是面对着这样一个成绩好到可望不可即的好学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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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野蒺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