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国至今已逾三百载,初时虽地处中原,却终因远离大河、耕业难兴致国力衰微,进而于百年前遭靖国驱逐,一路举国南迁至时称蛮荒之境。
水沼连天,瘴气蔽日,这方土地耗白了少年人的青丝,压弯了父辈们的脊骨。
而今放眼望去,稻田行行,水渠列列,埂上闲坐着三三两两农人,边用着家中稚子送来的饭食,边低语着近来王城中传出的一件奇事。
一年近七旬的老叟望着空中纷落的雪花叹道:“你们说今年这天也是奇了,往年哪有这样大的雪,还接连下了这许多日。”
旁侧一青年闻言放下手中食盒裹紧了棉衣,悄悄张望一圈后低声道:“莫不是同前几日的天降异象有关?”
青年对首坐着一白发老翁,他们这一辈早已做不动农活,却日日都要来这田埂上坐些许时候方归家,风雪无阻。此刻那双饱经沧桑的眸虚凝着脚下这方汇聚了几辈人心力的土地,缓缓开口:“说是军营里来了位厉害的大师,给君上献上了一枚......一枚......叫什么来着?”
“一枚朱雀卵。” 京郊大营中,少将军岑羲言如是答道。
“朱雀卵......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①这朱雀可非凡物,必是前人杜撰出来的罢了,何曾有人亲眼见过,万不可让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借此混入军中动摇军心。” 长王子黎骥闻言转身道。
黎骥是陈国君嫡长子,与历任国君同样皆肩负着带领陈国百姓重返故土的宏愿。岑羲言之于他,不仅是镇国大将军的独子,更是自儿时便一同立愿要完成先辈遗志、共创清平盛世的挚友。
杜撰吗?
即使已三日有逾,岑羲言仍能清晰忆起当日的景象。
那日辰时,岑羲言正在营中与副将一同处理军务,却闻得有兵士来报,说营外有一方士来献宝,欲求见将军。
岑羲言轻哂,他自幼随父驻守军营,此般说辞早已不知听过几回。初时还觉有几丝意趣,亦有几分期许,被唬了几遭后才知不过是那些自称世外之人意图借此入营谋权谋利罢了。
思及此,岑羲言不耐地蹙了蹙眉,旋即挥了挥手示意将人赶走。
兵士犹顿片刻,敛息道:“将军,那人说若将军不见他,便托属下再传达一句,他所献之物乃是神兽朱雀之卵,待得孵化之日,便可直入九霄,得之者得天下。且他会于陈、靖二国之间为这枚朱雀卵择一贤主,若陈国弃之,便......便......”
言至此,兵士躬身敛息不敢再语。
岑羲言闻之震怒,将将起身欲斥之际,一旁的副将揖礼道:“将军,说来虽荒谬,可若他所言为真,那这枚朱雀卵必不可落入靖国手中。不如,便见他一见,若所说非实,即刻斩杀之。”
岑羲言暗自思忖了会儿便应下了。
须臾之间,方才那位兵士便引着一鹤发童颜之人步入帐中。
观其须发皆白,面上却只若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双狭长的凤眸淡然直视着前方,眉心一点朱砂衬其面若玉塑,又着一袭绛色袍衫,出尘若仙。
瞧着是有几分像世外之人,岑羲言想。
思量间,那人上前几步揖了一礼道:“岑将军。”
见岑羲言兀自端凝着不语,他复自顾接言道:“将军容禀,吾先前有幸得了一枚朱雀卵,现下临近孵化之期,吾今自世外而来,为其择一贤主。将军可先观之一二,若将军信吾所言,届时吾将施展神力免将军所忧。”
言毕,他自袖中取出一方锦盒,初时瞧着并无甚出彩之处,可待他打开锁扣现出盒中物时,只见满室红芒,灼得众人睁不开眼。
几息之后,红芒渐暗,众人抬眼望去,但见一枚朱红色的卵忽明忽暗地烁着,金色华光流转其上,耀目却又温润。
岑羲言亦慑于其异,叹道:“这便是朱雀卵?”
“然也。”
副将忙追问道:“阁下还有何神通,不如都施展一番好让我们知晓。”
那人兀自笑而不语,只抬眸望向岑羲言。
岑羲言亦将目光转向了他,颔首示意。
那人敛眸揖了一礼道:“吾唤孟听,还请将军随吾移步一观。”
待至空旷处,但见孟听袖袍一挥,便有一鸟凌空而现,状若鹤,独一足,羽青喙白,身缀红斑。
甫升至半空便俯冲而下,绕营飞旋一周后直朝着营外一片树林而去,羽翼所掠之处撩起燎原之火。火光掩映间,只见其仰首清啼,振翼直入九霄。
惊异之余,岑羲言见林间火势似有蔓延之态,忙令手下兵士前去扑灭。
孟听见状却不以为然,袍袖复挥间,火光瞬熄,徒留一片焦黑林木仍在兀自冒着黑烟。
岑羲言遣人安置好孟听后,即刻着衣亲自前去面圣。
陈国君闻知此事君颜大展,当即将其收入麾下,奉为国师。
“竟真有此事......” 孟听前去军营献宝那日,恰逢长王子奉王父之命前往城郊护国寺为即将赴疆场的将士们祈福三日,因而未能闻切。
黎骥望着帐内悬挂的布防图暗自轻叩着指间那枚白玉扳指,良久方道:“魏相与王叔今日入宫面见王父了。”
今日天寒,帐外猎猎凛风撩起厚重的帐帘袭卷而入,烛尖曳着的火光晃动着在岑羲言面上投下暗影,他的面容隐在一片黑寂中,影影绰绰瞧不分明。
“魏相主战,听闻国师一事后,便上谏君上点兵备战,只待神鸟出世便将剑锋挥向靖军。成王则对神鸟持观望态度,恐其神威一展难控,届时神州四海或将逢难。”
黎骥颔首,长叹一声道:“重返故土,是陈国多少代先辈的志愿。可是羲言啊,吾等愈是想拨云见日,便愈觉眼前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说,此刻脚下这条路究竟是对还是错......”
岑羲言拱手向着黎骥揖了一礼道:“天佑吾国!定不负君上、殿下与先王们!”
言毕,帘外飘起了雪,焦黑的树林也渐次落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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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离府之际天色尚明,朝光朗朗。午后不过多时便扬起了雪,容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江鹤眠兀自抿唇垂头跟在她身后走着。
雪花益发密集起来,却仍掩不住方才林间的大片血迹。
满地狼藉间,容与静立不言。
江鹤眠虚凝着脚边靛色的血迹,浓稠、腥腻。
“与与,我从未想过要欺瞒于你。此前我同你说要回神山,今日我便将始末皆道与你知。”
容与背身阖眸,仍是不语。
江鹤眠续道:“我本是不周神山上的一株雪松,无知无感,终日默立于山间。恰有一日突生灵识,听到有笛声穿风度雪而来,仿佛......是为我而来。尔后我方知,原是神山的山灵日日渡灵力于我,同我说话,为我吹笛。她说待我化形之日,要带我去吹神山之巅的风,看仞壁之下的峋岩。”
言至此,江鹤眠止语望向那人的背影,恰逢她也正回身望向他。
容与陡然想起初见那日,他确是提起要跟着她去吹风,看峋岩。
可山灵许下的誓约,为什么要来找她兑现呢?
江鹤眠将目光移向她簪在发间的那枚玉簪,清润的白玉雕成兰花貌,乍一眼望去像极了枝头初绽的玉兰,清雅出尘。
他接言道:“在灵力的加持下,我的五感渐开。她爱沐风浴雪于山巅吹笛,爱倚在我的枝干上细语,爱收集仞壁之下的碎岩。她还曾为我带来一株雪莲,就植于我的旁侧,开花那日,我第一次闻到除了风雪以外的味道......”
江鹤眠说着轻轻阖上了眸,容与蓦然惊觉这漫天飞雪竟没有一片落在他身上。
“后来呢?” 好似听故事的人都爱问这一句。
“后来呀......” 许是后来的故事不那么顺遂,江鹤眠端凝着玉兰的眸光逐渐涣散,“很久很久以后,神界察觉了这件事。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那道神谕,它说我是罪神之后,本应囚于不周,代父赎罪。可我委实忆不起我的父亲究竟是何人,犯了何罪,又因何要由我替他受罚。”
容与安静地听他细细道来,原本绷直的脊背此刻也已渐次松弛下来。
“神谕还说,山灵助我化形有违天命,便罚她堕入轮回,得世世早夭之命,生生不得善终,以彰天道。”
原是初次闻知这道神谕,可却不知为何,它像是烙刻进了自己的命理之中,容与只觉自己心魂欲裂,目眩头晕之际,江鹤眠疾步上前扶稳了她。
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远亦不近。
稳住心神后,容与不动声色地抬起那只手扶了扶发间那枚玉兰,尔后向前踱了三两步再次同他拉开距离。
只是此刻的距离较之方才近了不知几许。
“那你此番入世是为了寻她的转世之身吗?”
江鹤眠凝视着她腰间原本悬着玉笛的位置应道:“是。”
“那你非要同我回家又是何故?” 实则早在江鹤眠提起山灵时她便想问这个问题了,只是真正问出口的刹那,忧惧却胜过好奇。
良久都不见他接话,容与顿失了几分耐心,言辞间亦露了几道锋芒:“是我长得同她相似,还是你觉得我便是她的转世之身?”
容与一步一问向着江鹤眠而来,江鹤眠不可自控地望进了她的眼眸,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
“回答我。”
① “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 出自贾谊的《惜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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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飞朱鸟使先驱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