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担忧沈清遥离家在外过得不舒心,在容夫人的再三相邀之下,沈清遥携一众仆从住进了容家。
这一日午间,容夫人在屋中小憩,容衍与沈清遥在院中弈棋,容与则同江鹤眠在鲤池旁看一条条斑斓的锦鲤笨拙地抢夺鱼食。
日光倾城,花影摇曳,熏风蕴香。
池中游鱼头尾相衔,绕水嬉戏,却不知何故霎时间四散惊逃。
岸边的容与和江鹤眠见状怔愣了片刻,尚不及思索因由便听得由远及近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铮铮铁甲、道道银光。
半柱香后,容氏全族皆跪于前院等候苏至宣旨。
本朝国君于政绩上毫无建树,却喜好偏听偏信佞臣谗言,这苏至便是其中一位。自蒙获君恩那日起,便鼓动大兴战事,仗着容氏之助力,蛊惑君上出兵邻国,一显天威。
苏至此番更是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说是陈国君得了一枚朱雀卵,待得孵化之日便可直入九霄,将战火烧遍诸国,将人间化为炼狱。
君上闻此惊骇不已,苏至便趁势进言恳请君上加快筑梯进程,赶在朱雀卵孵化之前出兵伐陈,先发制人,后将此卵收入囊中,届时君上便可一统诸国。
此刻,容与同容家主一齐跪列在前,恭闻圣意。
苏至微眯起双眸,凝睇着跪了一院的容家人高昂起头宣读旨意。
召曰:寡人本不欲再兴兵戈,与容氏一族三月之期修筑云梯实为吓制敌军;然今闻陈国君偶得神兽朱雀之卵,恐将为祸苍生,为护吾国子民,今限容氏一月之期交付云梯,助吾兵士伐陈,以佑万民。
召毕,院中寂无人声,容家主及容与皆维持着方才跪拜听旨的姿势未上前接旨。
苏至见此正待出言问罪,却不料容氏一族人跪直身上谏道:“国君容禀,我朝连年征战,内里早已不堪重负。王城之外,民生凋敝,万姓流离失所,疫病四起。况这朱雀卵非凡物,存否尚有待验实,怎可以此无稽之谈为由再兴干戈?恳请君上三思,睁眼看一看这些子民,看一看这满目疮痍的山河吧!君上!”
此言一出,苏至不曾予容家人足够的时间来反应,反手夺过身后侍从手中的剑便对着那人斩去。
容氏乃王朝屹立百年的名门世家,容家门楣见证过荣耀,蒙受过君恩,却是初次浸染上鲜血。
族人的鲜血。
从惊痛中回过神来的容家人奋起相抗,可一腔热血如何敌得过森寒的剑刃。
剑影明灭,近在咫尺的五人几息之间便成了剑下亡魂,连挣扎都不曾有过。
余下诸人则在容家主的喝止之下束了手,不甘地面朝着苏至所立之处复而跪地。
鲜血洇透素色薄衫,攀着衣襟开出朵朵血花。等到薄而软的衣料承受不住血滴的重量时,它便沿着地缝一路蜿蜒到苏至脚下,坠入无望的深渊中。
苏至抬起脚跟碾了碾,藐妄地凝着眼前惊魂不定的容家人道:“君上令尔等筑梯,乃是皇恩浩荡,尔等非但不知谨报君恩,反犯上作乱,待我禀明君上,看是不是死这几个人便能平息天怒。况今晨君上已下令招揽天下能人异士,有的是人想要取代容家,且瞧着吧。”
说罢甩袖离去,行至府门处,苏至停住脚步令道:“祁明,即日起你领人守在此处严加看管,凡容氏一族非寻木不得外出,违者,斩。”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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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族人遗躯后,日色已暮。
族中年轻一辈犹自愤懑走在前头,年迈一辈却好似已料见了家族的命运,哀叹着跟在他们身后,一言未发。
红日逐渐西沉,无边暗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无端让人觉得脚下的便已是末路。
是夜,乌云蔽空,月影扑朔,往素皎若银泉的晕华此刻却如凄霜般颓萎。
江鹤眠倚门而立,望着抱膝坐在阶上的容与暗自思索着。午后前来宣旨之人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魔气,虽已有意掩盖,但江鹤眠于不周神山汲取山灵之力与天地灵气方而化形,对这些污浊之气分外警敏,必不可能觉错。
只是,他究竟是何人?亦或是何人在背后操控他?
“我知国君无道,不懂怜恤苍生,可我竟不知他原是如此残虐嗜杀。”
未曾料到她会突然开口,江鹤眠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言道:“此等行径,何以为君?”
容与闻言嗤笑道:“为君?为人尚不足配。”
夜风拂起了那条朱红的发带,江鹤眠却无心再去打理,只锁眉凝望着眼前人。他道不明当下的心境,看不清前行的路,亦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助她脱离这俗世的苦海,回到只有他们的神山。但他想,为了助容与完成她的心愿,为了带她一起回到神山,他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可以牺牲。
“修筑云梯是怎么回事?能与我说说吗,也许,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就再不会发生今日这般的事了。” 暗自思忖了许久,江鹤眠还是忍不住发问。
容与闻言直起了背,不知是不是江鹤眠的错觉,此刻容与的背影气度竟同容家主如出一辙,她背对着江鹤眠缓了口气,尔后用一种江鹤眠从不曾听过的语气生硬地同他道:“此事是容氏一族的内务,与你无关。明日我带你去山间寻木,你趁此自行离去吧。”
江鹤眠见要赶他走,忙上前三两步走至容与身侧,与她并肩坐下后问道:“与与,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为何要逐我离去?”
容与转过头,不愿让他瞧见自己的神情:“没有,你没做错任何事。是我,我怕连累了你。你可知,若逾期未完工,等待容氏一族的将是灭门之灾。所以,尽早走吧,趁我还有余力护住你。”
“与与,我不会走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你的,你怎能如此轻易就要赶我走。” 话音方落,江鹤眠的眼眶便陡然一红,莹澈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他竭力调整呼吸,不让泪珠落下。顿了顿,他又道:“与与,不管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了,我会助你,不计一切代价。”
容与闻他话音轻颤,语带哽咽,方回首去寻他的眼睛,一见便再也说不出要他明日离开的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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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容家主召容与、容衍及族中掌事议谈于厅。
经昨日之变故后,族中就寻木筑云梯一事分成了两派:一派主成,倾全族之力于一月内完成此事以保家族百年基业;一派则反,誓为苍生驳王命。
为苍生、为大义,说来浩气凛然。可直面王权,面对族亲九死不悔终是俗世中人难以接受的。
几经商议后,容家主定下容衍领人继续绘制图纸,容与则领人入山寻木。
容与方走后不久,容家主便收到消息言及筑梯一事泄露,民间流言四起,王权威信受损,百姓纷纷于宫门及容氏府门外聚集哀斥,且更似有人在领头煽动民心,若不及时制止,场面恐将失控。
可修筑云梯一事乃是王令,君上尚未有指示,容氏又何敢先行一步给出交代呢?
容家主无法,只能下令死守府门,等候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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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山之外四十余里,复有一山,名曰九华,峰高而险,层峦叠嶂,密林深处人迹罕至,实为良木生长佳地。
一路上容与始终闭目不言,江鹤眠兀自掀起帷帘望向帘外,只见空无一人的农田,干涸断流的溪径,大片鼓包的山丘,漫天飘扬的白幡......
“与与,如何会这......” 江鹤眠话音未落,便有一支利箭透过帷幔直射而来,只差一寸便能划破容与的颈项。
羽箭携着一缕断发钉在车壁上,容与面上不显,仍然坐在原地未动,可袖中交握的双手却在暗自发颤。
“与与,这里危险,我带你走。” 江鹤眠将手递向她。
容与犹豫不过片刻后,便伸手牵住了江鹤眠同他一道下了马车。那一瞬,她亦无法言明自己为何会对一个相识不过几日的人这般信任,只觉如日出于东而落于西般,她合该如此信他,也本该如此信他。
容与此行路途稍远,因而带了约莫二十人众。此二十人者,常年随族中掌事外出,均非等闲之辈。
然甫一下马车,容与立时纵观周遭,发觉对方至少有三十人,各个身着黑衣,蒙着面,覆着头巾,除却一双杀意凛然的眼睛之外,再瞧不出其它。
续观武器,其人皆左手持同等形制的弯刀,右手握一柄利钩,离得稍远瞧不清细貌,但左刀右钩,实为陈国兵士的规制。
对方的来意,容与已大致明了了。
趁着双方缠斗之际,江鹤眠牵着容与避开刀刃向着山林跑去。
分明跑了没多久,可现下四周杳然寂静,俨然已是到了林间深处。
江鹤眠找了一株根系袒露在外的古树让容与靠坐着歇息,自身则环臂四顾,时刻警戒着。
容与背倚着大树急促地喘息着,正暗自起疑,却在惯性伸手至腰间时发觉每每外出必随身的那管玉笛不见了踪影。
玉笛触手生温,笛音润躁舒郁,是以容与犹爱在外出时携带。
“怎么了?” 见她四下环顾,面带惊惶,江鹤眠疾步上前询问。
“我的玉笛不见了。” 说话间容与便要起身细看,暂时忘却了方才的疑虑。
“你在此处等我,我替你去寻。”
将将转身离去之际,容与牵住了他的手,立时找回了理智:“不要去。那管玉笛本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什,现下敌暗我明,危机四伏,切不可轻举妄动。”
江鹤眠闻及此言反握住了容与的手道:“我一定会护好你的,与与不怕。待回去之后,我亲手再为你筑一支灵笛。”
容与正待接话,江鹤眠忽抬手示意她噤声。
深山幽静不无道理,可从方才至现下便是连一声鸟鸣都不曾听到,是否有些蹊跷?
江鹤眠闭目垂袖,暗自催动灵力去感应。
几息后睁开眼,江鹤眠轻声同容与道:“与与,你信我吗?”
片刻不曾犹豫,容与直直点头。
江鹤眠扶着容与的肩膀带她转了个向道:“看到那条路了吗,沿着它往前跑,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记住了吗?”
容与攥紧了裙摆,却仍作镇定状道:“好,你自己要小心,我等你。”
言罢容与便朝着他方才所指的方向跑去,她可以当机立断地离开,却无法真的做到不在脱险的路上回望那人一眼。
只是这一眼,颠覆了她过去十八年的认知,却肯定了她方才的猜测。
原来山海图中所绘的人足鸟身、人面蛟尾的异兽竟是真实存在的。
它们的身形逐益膨胀,身影恍若遮天蔽日,容与觉得自己如何跑都跑不出那片阴影。
沿着这条路跑了许久,及至喉间泛起血腥气容与方停下脚步。
甫一驻足,容与只觉四肢一软便瘫坐在地,歇了好一会儿方能起身。
屏息四顾一周,容与说不上自己是安全了还是仍旧处于险境之中,只知眼前所见皆系参天古木,耳畔传来溪涧泠泠清音,远处更是袭来丝丝袅袅的梅香。
容与提起裙边向着溪涧涉去,澄净的溪水淌过指尖,她轻颤着手掬起一捧洒在面上。
如若今日这一切只是场梦,那便快些醒来吧。
“与与,你的珠钗掉了,喏,我帮你捡回来啦。” 仍是那袭霜月白衫,朱红发带,江鹤眠衣冠齐整,呼吸平稳,面色如常,好似只是她在山间贪玩忘了早些归家,而他出来寻她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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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世家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