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发现自己抵达那个河中绿岛,岛上绿树葱葱,猫、狗纵情地奔跑,猪、牛恣意地鸣叫,关宏看见绿树丛中有间小房子,她迟疑着,向小房子走去。门廊立着一个人,那人望着她,显然在期待她的到来,那人两手自然地下垂,一脸平静,专注地凝视着关宏,久久没有做声。
关宏也默不作声,她细细地打量着对方,起先还模模糊糊,当阳光穿过浓密的树荫,光线照到她的脸上,那一刻,她的身影也十分清晰了。一切又都历历在目。关宏感觉到,曾经滑过她眼前的影子一个个从她头脑里喷涌而出。她们的目光融合在一起,最后,祭司打破僵局,说道,“跟我走。”
祭司走在前面,关宏紧紧地跟在后面,她们一路不再说话,沿着林中小径,穿过浓密的光网,直接到达一片绿色的草坪,草坪中央有一个湖,祭司在湖边站定,关宏不可思议地瞧着水里游来游去的鱼,湖水泛起银色的浪花,临近傍晚,太阳即将落下,湖水中映出一个巨大的银色圆盘,关宏浑身一颤,那些沉淀在心底的记忆翻腾而上。
她想起孩童时代,她赤脚从田埂上跳下去,摔倒在泥地,她想起妈妈,爸爸的影子总在暮色朦胧的夜中,哥哥问她,下大雪,你就回来吗?她热泪盈眶,回忆变成一种煎熬,她眺望远方,天与地相接的地方,两道绿色的光极速旋转,祭司牵着她的手,淌入湖水中,接着,那些画面,一个又一个,相继闪过她的眼前。
阳光刺眼,天上挂着一条大气河,从海岸线延伸到内陆,天空拉响它对大地的警报,一边是赤日炎炎似火烧,一边是云遮雾盖雨不绝,很快,陆上盆地变成一个个巨型的内陆湖,风暴从东卷到西,不是携带狂风骤雨,就是送去倾天大雪,人们曾经生活的乐园,无处不是,温度如过山车一样极上极下,强风裹挟着森林野火的烟雾、碎片,卷席大地。
往昔安详的地球一片混乱,最后,频发的地震从海底蔓延至大陆,曾经的蓝色星球,再无一点安宁之地。
面对此情此景,人类的续存凌驾于一切问题之上,地球人达成一致,人类向谋划、观测已久的第二家园,躲猫猫星系迁徙。数百万人登上星舰,他们到达火星基地,在那里,他们换乘太空船,调整导航,校准坐标,正式向躲猫猫星系的某个星球航行。
登上星舰的有政客、军人、金融客、投资家、企业主、传媒工作者,舞蹈师、艺术家、电影制作人、语言大师、颂唱者、工程设计师、人类学家、医生、教师、厨师、修理工、档案管理员、家政服务工、环卫保洁、护理工、生产妇、农民工、农民、学生等,人员涵盖各行各业,各个领域。
事情来得突然,极其可怕、迅速。也不是没人设想过这样的处境,只是事情没发生到自己身上,人们把那当危言耸听,当作某些幕后势力的阴谋诡计,事情发生的时候,有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没人想,那些令人兴奋的发明,那些穿梭在空中的私人飞机,已使地球上人类的处境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地球已不是那个能够及时自我调节的生命体。
地球犹如被病毒感染,被病毒深度入侵。一年、两年、十年,情况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恶劣。知情人士守着地球上的地堡、仿太空生态圈,逐渐失去等待的希望,他们意识到,他们被骗了,不会有二次凳舰,远航的人走了就走了,他们爱莫能助,地球上空空如也,他们被抛弃了。
他们羡慕那些毫不知情的人,那些人,尽管也竭力地渴望生,但是在肉眼可见的天灾面前,他们坦然地接受、准备死亡。青草要长,人要死亡。他们没想过这是一场**。
病态将一切覆盖,一切都受到感染。脑子里装着远大理想的人,幡然醒悟,往日的信仰,一生所信奉的价值,是自己举起来的石头,最后,石头全部砸向自己。临死之际,围绕这一切的记忆、思维、力量被痛苦撕裂,然而全无用处,生命不会因后悔而重来,人一死,这个人的时间便荡然无存,不复存在。
时间只存在于活着的人身上。
关宏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水里站了多久,她感到一种穿透全身的恐怖颤栗,当那种感觉离开她的身体,微风扫过湖面,泛起一阵涟漪,这整个世界,如镜花水月,好像全都不过无关紧要的幻境。
关宏忘却水里那轮巨大的圆月,定睛凝视着祭司,祭司与寂静的夜融为一体,或者说,她本身是这寂静的夜的一部分,祭司脸色从容,眼神澄明,问关宏,假如有机会,她愿不愿意生命从某个节点开始,重新活一次。
物换星移,打开时间之门的客观条件已经满足,假如祭司扭转她手里的钥匙,关宏将从稻花谷出发,乘坐穿梭机,回到另一个于现在而言遥远又陌生的世界。
关宏泪流满面。她的灵魂仍为另一个世界所萦绕,她想起妈妈、爸爸、哥哥,她计算着,过了这些年,祂们现在多少岁,祂们还活着吗?祂们老了病了怎么办?。人类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人都要死,重要的是从生到死的这段生命体验,人如何活着,如何死去。祂们能安详地死去吗。乡下人病了老了,就被国家抛弃了,他们的子女,年轻力壮的时候要赡养城里的老爷太太,年老了要回到乡下,照顾自己年迈的双亲。
回到不同时间的同一个地方,回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要完成出生即带的责任。她必须回去。
那天晚上,人们看见,遥远的天际盘旋着三道绿光,好像连通着天与地。白鸽咀的宛童正站在河边,倚着树听风,突然之间,他目瞪口呆,望着白鸽咀的那个方盒子变成飞鸟的形状,朝稻花谷的方向飞去。那便是穿梭机。它一直在那里等待指令,一切准备妥当,条件满足之时,它像一条鱼游过两条河,穿梭机也将穿越两个世界。
关宏静静地听完祭司的叙说,她再一次细细地打量祭司的脸,祭司目光明亮又清澈,直勾勾地注视着关宏,关宏奔跑着,她闻到一股木质青草的味道,她到了稻花谷,停下,朝山头的灯塔看了一眼,接着又沿着山中小径拼命跑,她要赶在绿光消失之前进入灯塔,坐上穿梭机。
关宏登入穿梭机,里面坐着严尚立,她问严尚立,秋晨晖呢?秋晨晖?严尚立摇摇头。祂俩不再说话,同时注视着远方那三道旋转的绿光,祂们坐在里面,等待穿梭机发射。稻花谷的灯塔将按时点火,穿梭机将在某个预计的时间到达某个预定的轨道,在那个轨道,祂俩将如鱼穿过一个圈的两个点一样,祂俩将抵达另一个世界。
那样的绿光,重明在湿地浮岛见过很多次,从来没有哪次像这次这么绚烂,天地好像要被绿色覆盖,蓝脸树人传给她一个口信,关宏不能和她一起吃晚饭了,她一个人站在穹顶下,望着远处的绿光,穹顶下正不断重复一个信号,信号内容是:
“BA1AA,我是BA4RC,请回答。”
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讯号。祭司松开关宏的手,说,一切都将暂告一段落。
是的,一切都将告一段落,新的序幕即将开启。
此刻,九十九区作为最后一个有望离开地球这个人间炼狱的希望,正在举行一场激烈而又焦灼的会议。常珊珊作为九十九区灵魂意识委员会的会长,她据理力争,试图以最大的可能,容纳最多的人,本着多救一人是一人的原则,讨论飞离地球的方案。
九十九区在这次人类太空迁徙运动中一败涂地。
地球陷入危机之后,对九十九区的攻击如潮水般涌来。归根结底,这一切的罪归祸首,缘于九十九区对自然法则缺乏敬畏,对技术的操纵,技术对环境无所节制的破坏,引发气候失调,把人类推向毁灭的边缘。
昔日被人们追捧的技术英雄,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唯一的例外,是袋鼠能源咨询的首席科学家龚长明。具体细节已经不可考证,气候危机前兆,大街小巷流传着一个故事。
从顶级学府出来的龚长明刻苦努力,不畏艰难,克服科研路上的重重阻碍,为了伟大理想,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孜孜不倦地奋斗在科研一线,他苦心钻研,提出全脉冲引力波生成方案,肉眼可见,这样的课题既看不见未来,也对现在全无用处,他被领导打压,受到同行排挤,他愤然出走系统体制,孤身一人到九十九区,他在九十九区忍辱负重,潜心数十年,终于研制了全脉冲引力波生成器。
全脉冲引力波生成器将在这次太空迁徙中起至关重要的作用。它将在宇宙深空掀起一股股超光速波浪,宇宙变成一个潮涌接一个潮涌的海洋,作为速度的操作者,人们将乘坐太空船,和着浪涌的节奏开启人类的太空迁徙之旅。
人们为新的英雄欢呼,咒骂曾经打压、排挤英雄的那些人,那些人最好就地正法、凌迟处死。在此时机,带着全人类文明的希望,军政府合法合理、顺势接管了九十九区那□□一无二的全脉冲引力波生成器。
昔日盛况不再,九十九区人去楼空。在这个新的形势和局面下,常珊珊接管了九十九区的灵魂意识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