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员停止审讯,命人烧红烙铁,烙铁钳紧紧地攥在手里,他眼睛定在泽兰脸上,“假如一条狗叫,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你也知道这种方法只对□□用,你还是先想想,如何把人变成狗,我猜,理学院应该教了你很多。”
审讯员霍地扔掉烙铁钳,身体倾向泽兰,“你难道就不是一条狗?”
泽兰笑了笑,接着说道,“我知道自己是条狗,我就安安分分地做一条狗。狗咬人,咬了就咬了,狗不会想如何折磨人的精神,如何摧残人的灵魂,如何击垮人的意志,只有披着人皮的狗,才会这么做。同样是狗,区别是不是大了?狗叫嚷着说自己是人,只有狗自己相信。”
“这个行当,就要这样做,没办法的事。”
“当然,我完全理解。想必你在理学院,忠诚学一定修得极好,有没有获得优秀毕业生的荣誉称号?”
审判员捡起烙铁钳,夹了一坨烧红的烙铁,皮肉呲呲作响,灼烤的肉香味,泽兰微笑着说,“做狗做习惯了的都知道,这点痛不算什么。”
审判员又一次扔掉烙铁钳,靠近泽兰,“我明白了,你这次,就是打定主意想让我不如意。”
“让你不如意,我能得到什么好处?看来,理学院真的把你的脑袋弄坏了。”
审讯员恼羞成怒,气上心头,他的脸涨得跟猪肝一样,审判员的权力在这间小小的审判室,他要维持体面,他要振作精神,他要维护自己头顶的最高荣耀。
“你愿意签字、画押、认错,自己走向焚化炉?”
“当然。”泽兰望着眼前的这个审讯员,他又矮又瘦,穿着一身尺寸得体的制服,他张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喷出一嘴烟酒臭。他从理学院毕业后获得审判员这份工作,经过多年的努力,他深刻意识到自己飞升无望,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爱这份工作,他是理性的化身,正义的使者,权力的代言人。
“你破坏了域的秩序,必须受到审判。不管是人是狗,只要破坏规矩,就要受到处罚,狗咬了人,要打死,人坏了规矩,要审判。”
“我很高兴,这次你是真把自己当狗了。我倒是想请教请教你,秩序是什么?规矩是什么?谁定的规矩?谁定的秩序?朱家?赵家?理学院如何教你分辨狗主人的?我倒想学学,可惜,没机会了。”
“你错了。天地运行,自有法理,顺应天道的人便是秩序、规矩,逆天者灭,我维护这个秩序,是为了让人类繁衍生息,世世代代,永垂不朽。”
泽兰哈哈大笑,笑得审讯员毛骨悚然,笑声停止,泽兰问道,“那,你的意思,真理院的洗碗工、掏粪工,屠宰场的屠夫、切肉工,下水道的清洁工,走街串巷的贩夫、开门迎客的店家,那些人,理应受到上天的惩罚?”
审判员望着泽兰,眼睛里面的神采渐渐暗淡,他声音嘶哑,“任何违背规则、秩序的人都该受到惩罚。”
“是吗?”泽兰笑了笑,“你的岗位,到底是让狗认罪,还是让人伏法?你审讯过赵家人吗?我看你这人,还有点灵魂,当初,攒的那些钱,不去理学院,说不定,现在你还留着一颗人的头。”
审讯员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眼睛望着泽兰,他拿起烙铁钳,夹了一块火红的烙铁,泽兰点点头,微笑着说,“原本,狗和狗有望做朋友。”
烙铁再次烫在皮肉上,审讯室寂静无声,只有火红的烙铁与皮肉接触的声音。
泽兰望着这个矮小的审讯员,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烙铁烫在他的右胳膊上。
“你确实够狠,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说过,我是最顶级的审讯员。”
泽兰摇摇头,“你这么做毫无意义。你害怕了?现在,那么多人盯着你,盯着你这个位置,你害怕犯一点点错误,你知道,如果他们愿意,你总会犯错。那么多年,你辛辛苦苦从理学院毕业,你全心全力守住这个岗位,全白费了。”
“胡说八道。”
泽兰缓缓地摇摇头,“我早说过,理学院把你的脑子弄坏了。你一定感觉到现在跟以前不同吧,没有吗?你没有一丝丝感觉吗?”
审判员的脸扭曲成一张更加痛苦的丑脸,泽兰凝视着他,继续说道,“一条披着人皮的狗,早就死了,是不是?活着,全仗着不去回忆往事,是不是?”
审判员高深莫测,他悬停在边缘层,边缘层最复杂,最混沌,,他忍辱负重、忍气吞声,他恐惧,他窥探,他什么行为都做得出来。
审判员被猛然冒出来的想法惊吓到,他的理性在进行拼死抵抗,他必须胜任这个岗位,他不能被自己打败,他日夜不停地奋斗,为的就是此刻,他们在观察他,考验他,他暂停下来,他必须出去走走,喘口气。
他去了小酒馆。小酒馆有个赶车夫,赶车夫每天准时走进小酒馆,点一杯清酒。赶车夫不喝酒,她用鼻子闻闻杯子里的酒味,酒气散尽,赶车夫便起身,走出小酒馆。
赶车夫刚进小酒馆,喝酒的人接踵而至,要把她赶出小酒馆。小酒馆开门迎客,只要有钱,小酒馆的小老板来着不拒,小老板满场张罗,这些自认身份比赶车夫优越的人,打心眼里佩服小酒馆的小老板,小老板总有巧妙的办法,使形形色色的人相安无事。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总有好事者,他们靠近赶车夫,四下张望,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向赶车夫打探消息。赶车夫摇摇头,她什么都不知道。这种问题使赶车夫备受煎熬,使她的生命之泉泛起激浪,赶车夫像一匹失去嗅觉、落单的野马,她的双眼能穿透黑夜,她能走最艰辛黑暗的路,此刻,她停在原地,忧虑、恐慌,她不知道去哪。
泽兰预感到自己的命运。沈东鹏死后,她继续保持着良好的心态,她神态自若,某个太阳升起的早上,用过早餐,泽兰对赶车夫说,“江蓠,如果胡同大街的银杏叶子变黄,开始下落,我没有回来,你拿着这些钱,去外面。”
泽兰走的时候,仍穿着那件家常便服,她哼着小曲,笑眯眯地望着坐在她对面的江蓠,说了声,“我走了。”接着,她起身,纠察队的田七穿着制服,笔直地站在门口,他示意随行的那几个下属,先等等,等泽兰用完餐,祂俩像老朋友那样打着招呼,自她们结识以来,江蓠还从未见过祂俩那么轻松愉快的气氛。
银杏叶黄了,又落下,赶车夫江蓠没有赶车去外面。她每天沿着固定的路线,在固定的时间,坐在固定的位置,点一杯清酒,时间到了就起身,她的视线经常固定在某个点,长此以往,她不出现倒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有人好奇,顺着她的视线朝那边瞧一眼,视线的末端立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雕塑,他们见怪不怪,也就不以为意了。
这天,江蓠刚驾车到小酒馆,车刚停,还没叠起来,小酒馆斜对门走出来两个人,江蓠驱车赶到那两人跟前,其中一人抬头看着眼前的人,神情诧异,瞬间,便坦然地笑了笑,跳上那座两帆风车,江蓠赶着两帆风车,胡同大街滚起阵阵风尘,风尘卷起黄色的银杏叶、脱水的干粪便,从空中抖落到地上。
门口走出来的另外一个人是审讯员,审讯员用逃离面对自己的头脑失常。路在此拐了一个弯。两辆车在胡同大街的拐角处汇合,两辆车并驾齐驱,一辆车上载着江蓠和泽兰,另一辆车上载着审判员和他的母亲。
两辆车在域外的滩涂分道扬镳,泽兰和江蓠去传言中的镇子,审判员想起因喝水而死去的父亲,他想起自己一生中所遭受的苦难,他深切地体会到该如何遵从秩序、规则,在秩序、规则中活着,然而,他头脑中残留的人的灵魂被唤醒,折磨着他,他想去一个没有规则、秩序的地方,去那里拼凑他那支离破碎的灵魂。
人和人在一个又一个的岔口相遇又分离,分开之后,有些人永生不再相见,有的人注定最后要再次汇合,因为理想,因为信念,因为生命中的某些意外。
关宏最后一次见吴星汉,吴星汉刚被选为联席执政的首席。吴星汉有三个小孩,一个令他满意的漂亮夫人,他常住桃花镇。
战争还在继续,镇子扩充到七十九个,重明偶尔回趟塔楼,关宏从塔楼的穹顶下来,她感到有些茫然,她叫醒蓝脸树人,给重明留了一个简讯,她不能和她一起吃晚饭了。
接着,她穿过一片田野,田野上堆起高高的草垛,人们正欢歌载舞,庆祝农作的丰收,关宏来到站台,午后的阳光照在两条钢轨上,路两边,树艺师踏着树干往上走,正在修剪树木,关宏站在车上,在车子向前和她自身重力的作用下,她摇摆不定,当她的脚踩在桃花镇坚实的石头马路上时,她沉闷的心情才逐渐好转。
关宏问吴星汉,假如有个机会,他愿不愿意回去。
显然,吴星汉经过深思熟虑,他不会回去了。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在那个世界,他努力的全部价值在于做一名忠诚的奴仆,他永远得不到现在他所拥有的这一切,那里只会让人疲倦,盲目地忍受苦难的折磨,在那里,他不知自己该向往何处,看不见自己的未来。浑浑噩噩地活着。
那里没有悦耳的召唤,这趟旅程奇迹般地使他走到信仰之路的尽头。如今的返乡,纯属多余。
关宏明白了。
她打算向吴星汉打探一下重明的消息,思索之际,话锋转到一些有的没的话题,闲聊了片刻,两名旧友以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注视对方。关宏的目光越过山丘的侦查线,看见一路尸骸、白骨,倒下的人永远地长眠在此地。
她到了域界,她眺望远处的屋顶花园,那是域里的山田旅社,她收回视线,望着边境线那块高高耸立的界碑发呆,她打了个冷颤,一只黑猫从界碑后走到她身边,站在她身旁,昂着头,对她说,“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