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警报 第44章 木叶的心思

对于关宏的命运，吴星汉和严尚立一开始缄口不提。后来，他俩对自身的处境达成一致，表面上，他们安于现状，有时候，严尚立觉得日子过于沉闷暗淡，想起也来到这个世界的关宏，他问阿奇，放逐到底怎么回事？不管大姐，还是阿妈，刀坊的人都认为关宏必死无疑。

至于为什么？口径一致。域外的世界异常残酷，而放逐的地方则是人间地狱，用大姐的原话，“那是一种真切的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生不如死。”

看到严尚立半信半疑，阿妈放了一段年代久远的影像。据阿妈讲，那时候，经常有人因各种各样违规的事被放逐，域里的人通过直播，全程围观被放逐的人从生到死的过程。

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得而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已经无从考究，总之，实情是，血祭逐渐取代放逐，血祭增多了。近距离观看、能闻到血腥味的血祭更调动人们激昂的情绪，因此，放逐渐渐被人们摒弃。

这一次，对关宏的惩罚，拥有投票权的人，大部分选择放逐，阿妈说，严格意义上，放逐是死立执，关宏错在错误的时间落在了错误的地点，放逐，代表一种态度。

域里，祭司和长老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是一种信仰。祂们自域诞生之日起即存在，没人知道祂俩的年龄，祂俩打破了生命必将消亡的自然规律，祂俩长生不死。

狩猎庆典，关宏落在祭台，犯了大忌，违了天道，域里的人恐惧，害怕因这事遭天谴，先贤先祖不再庇佑他们，他们要替天行道。

这样的人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不容犹豫。放逐因此成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放逐不需要走繁琐的程序，某种意义上，放逐代表死立执，代表投票人坚决果断、替天行道的态度。

严尚立觉得阿妈编了一个荒唐的故事，整件事滑稽又可笑。

阿妈笑了笑，不再理会严尚立，她要琢磨那局死棋。恰好三姐路过，听见严尚立不解又嘲讽的语调。三姐说，你觉得可笑又如何，你不相信又如何，事实就这样，你不仅改变不了，而且你还是其中的一个。这里人人都有病，这种病，靠吃新鲜的血续命。

因此，当关宏走进刀坊，严尚立异常惊讶的同时，跑到起居室，一脸得意地瞧着阿妈，阿妈自然明白严尚立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她也感到震惊，这样的意外，使她们深信不疑的事件表面崩出一道裂缝，这道裂缝让她们对所有的事情都产生怀疑。

阿妈直起身子凝视关宏，她注意到关宏凹陷的脸颊、单薄的肩胛骨，她不自觉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认识她已经很久了，阿妈喃喃地说道，“你来了？”

关宏以为祂们会针对这事问东问西。事实上，到目前为止，她内心避免触及那一路的经历，她还没到能够坦然谈起那一切的时候。

重明不知道是有意忽略还是对此不敢兴趣，她从来没问过关宏关于放逐的那些事。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阿妈没问什么，只冲她笑了笑，说，“这里说不上好，但是饭菜管饱。”说完，她转身，继续盯着桌子上的那局死棋。

严尚立咧嘴笑了笑，招呼关宏坐下，简单地跟她解释了一下阿妈特别的偏好。

关宏跟着严尚立坐在桌子前，吴星汉也出来了。祂们三人坐在棋桌前，互相瞟了一眼，一时之间，谁都不吭声，谁也不知道说什么，三人齐刷刷地盯着桌上的那局死棋。

时间一分一秒在走。关宏低头，用余光瞥了眼两个沉默的人，又扫视了眼桌子上的那局棋。刚见面的那种欢快感觉消失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她既不知道，也不认识，此刻从看不见的什么地方正窥视着祂们。

于是，祂们都低着头，沉默着，试图躲避背后那双冰冷的眼睛，生怕一开口，嗓子眼中塞着的东西就暴露了。

祂们三人，有过意见不和大吵大闹的时候，有过荣辱与共同进同退的时候。而此刻，沉默如一座山盖在祂们的头顶，好像谁先走一步，三足鼎立的平衡就会被打破，那座山会顷刻间倒塌，把祂们压垮。

祂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中间的空白时间好像把祂们彼此的记忆抹除了，只剩下沉默和惊恐。

关宏讨厌这样。她思潮澎湃，额头渗出了汗滴。此时，纵使千言万语也只能压缩成一句话。她脸上似笑非笑，慢慢地说，“别担心。我来是为了说明，这像一场游戏，我怎么也死不了。”

“没错。”严尚立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他显得很疲倦，脖子向前倾，脑袋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每个人都觉得痛苦，却感觉不到别人的痛苦。这是症结所在，我们被隔离，彼此小心翼翼，都成了只顾自己的孤岛。”

接着，吴星汉展示了他一贯以来彬彬有礼的风度，客客气气地说道，“这是在执行劳工管制。我根本没时间想其它的，我得做工。”

“你还是异常清醒。”关宏笑了。

“是的。”吴星汉似乎考虑了一下，“这里发明了一些新概念。他们避讳谈生论死，就用放逐和血祭来粉饰。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狰狞面目都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决定了，我要在这里活着。”

关宏又笑了起来，“你起码有个活命的工作。”

吴星汉也笑了，“是有点希望。我也不知道，还是有可能落到血祭的地步。”

“那就等着吧。”关宏朝他看了一会，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关英俊。”严尚立迟疑地喊了一声，脸上微微泛红，“你现在就走？”

“是的。”祂们默默相视，关宏咧开嘴唇，猛地挤出一个笑容，往桌子上那局棋瞟了眼，说道，“规则不变，没有赢家。”

说完，她扭头朝外面走去，那若隐若现的笑容还留在她脸上。她越走越快，突然拔腿就跑，当她跑到□□林，发现忘记叫重明了，她停下来，有人推开木门，探出头，四处张望，朝她打招呼。

她倚着一棵树，浑身发抖，膝盖发软，她往树上靠了靠，试图把各个细节从头到尾捋一遍，可是思想无法集中，她的双脚支撑着她，她呆呆地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重明跑过来，凝视着她。她一动不动，几次张开紧闭的嘴唇，嘴里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字，“我，我，……”她抽搐着，眼泪刷刷地往外涌，悲伤灌满了她的躯体。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稻花谷的。

她醒来的时候，窗户开着，外面是晴朗的早晨，刮着山风，她的头还有点晕，她想起重明，翻身一跃而起，目光所及，不见人影。

她怅然若失，一种虚空的感觉向她袭来。她好像听到了脚步声，迅速地，她倒头扑在床上，闭目侧耳倾听。重明走进来看见她躺在床上，似乎笃定她已经醒了，说道，“你醒着？”

“是的。”关宏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好像被人勘破了什么秘密。她翻身坐起来，重明正用她那惯常的神情盯着她，她不敢正视她的眼神，撇过头，说道，“我本来还想睡一觉，你就进来了。”

“是吗，那我不阻止你睡觉。”重明扬了扬眉毛。

关宏躲开她的目光。她记起昨晚自己失声痛哭，更加扭捏不安，仍然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睡了。”

她重新倒头躺下，双眼半闭半睁，模模糊糊中，她看见重明转身朝门口走去。

重明推门走出灯塔，朝山下望去，有人沿着小径正往上走，那人向她挥手，她眯起眼睛，看清那是木叶，木叶一路小跑，奔上山头，气还没顺，先笑起来，“哈哈，你在这里，可被我逮到了。”

“我吗？”重明嘲讽地微笑道，“你运气好，明天就可以穿上长衫，变成域里的永久公民，今天可以先庆祝。”

“确实。我运气怎么这么好。”木叶两眼望着重明，“你别这样瞅着我，当心我会爱上你。”

“恕不奉陪。”重明点点头，神思恍惚，朝山下望了一眼，“谁也经不住那种诱惑。你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你有希望吃到现烤的牛角包。”

“只有一个人能吃到。”木叶转身向山下望去，“即便我饿死鬼投胎，也不稀罕那些吃的。”

“你不做，有的是人做。”重明低声说，“要是你这么做，会得到一个好结果。当然，前提是能活捉我。”

说完，重明转头望向木叶，木叶也转过头，四目相视，两人同时移动脚步，重明首先钳住木叶的双手，木叶从她手里挣脱出来，抬手抹着额头上的汗，祂俩都笑了起来。

木叶看着重明，她的脸闪闪发光，他察觉到重明的另一种魅力，那种魅力同样令人激动。

他记起那次在山林里追捕野猪的事。

野猪飞快地钻入丛林，穿过灌木丛，白色焰火的光影之下，木叶看见有个人在山崖下的水潭里游来游去。

木叶忘了野猪，扑通跳进水潭。两个人像两条大鱼，一条在前面游，一条在后面追，中间总是差点距离，最后，两人都累了，重明游到岸边，半截身子浸在水里，仰躺在浅水滩边休息。

木叶跟着上岸。他盯着眼前这个长相迷人、身形优美的女人。他激动了，走路的姿势也变了，他的第三只脚立起来，向他祈求，寻求一个安置所。

他像野狗一样扑到那个女子身上，女子一把推开他，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猎手服扔到他身上，“你是域里的猎手？”

“木叶。”

“这衣服看起来人模人样，不错，下回我也去试试。”

木叶的第三只脚像被鞭打了，缩了回去。他的感官兴奋在膨胀到极点的时候戛然而止。从那天起，一件他不理解的事发生了，不知为什么，他的第三只脚在真理院大力前进的时候，有种疲劳又空虚的感觉，他没法全身心享受第三只脚的快乐了。

有时，他觉得自己和路边的野狗没什么区别，都是畜生。不过，他一直觉得，躯体的亢奋是动物的本性，因此，他虽然疑惑，但一时无法理解那些变化了的情绪。

木叶有时候很恼火，莫名之间，他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他的第三只脚再也无法满足套在任意一个容器中，他渴望那个特别的人。有时候，他看着眼前那个吟叫的女人，他想伸出双手，掐住她们的脖子，赶走那令人厌烦的噪声。

他的第三只脚再也无法独立行走了，可惜他长了一个野狗的大脑，男人们都这样，不这样怎么办，会发病，会狂躁，木叶很烦恼，女人们知道男人们的烦恼，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们。

木叶烦恼的时候，想起重明，重明是个意外，大家毫无防备，重明横空出世。她看起来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还是个迷人的女人。但是在她面前，男人的花招全无用处，有人在重明面前，企图用暴力手段来彰显他自身的存在，也被重明摁倒在地上。

无疑，重明挫伤了男人的自尊，夺走了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力。重明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他们不谋而合，决定把共同的敌人绳之以法，送上血祭台。

从天气变冷，下雪开始，域里的灾难不断，谣言满天飞，这谣言中，最得人心的无疑是，把那个动了气脉、损了天道的女人送上血祭台，天怒便会消失，先贤先祖便会消气。

星象师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星象师的女人。一个有名字的女人，可以编撰很多动人的故事，重明无疑是最佳人选，猎手虽然不曾见过，但也可以想象把重明送上血祭台之际，那个令人激动的场景。

木叶沿着小径奔上山头，他提醒重明，她是猎手们共同的猎物，他向她讲述了这一切。说完，他迈着步子，昂起骄傲的头颅，悄悄地从后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