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警报 第43章 重逢

重明对关宏没有隐瞒。她们绕过浮岛，沿着开阔的水面朝香梨岛划行。

水面平静，之前带着重明卷入地下世界的漩涡不见踪影。重明说水下有个地下世界，地下世界连通着稻花谷，她不知道漩涡为什么会出现，也不知道漩涡为什么会消失，她掉转船头，朝龙血树林方向划动木橹。

关宏对地下世界不陌生。九十九区有一个独立于外部世界的地下城。

地下城自给自足，和外部世界唯一连通的是中间错综复杂的交通网络层，九十九区的人通过地下一层的交通网络，进入地下城。

据常珊珊讲，地下城是一个实验基地。实验的目的主要是模拟地球表面生态环境不足以支撑人生活之后，如何设计、建设、运营一个自给自足的地下城。

关宏缺钱，经常从常珊珊手中接私活挣零用钱。那些私活，基本来源于地下城。

因此，关宏对地下世界不陌生。她问东问西，重明将她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当她们结束谈话时，已近晚上。关宏该怎么做？结论是谁处于这种情况也会像她一样，好奇心战胜危险感，总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哪怕因此送命。

天空洒下一阵细雨。穿过蒙蒙细雨，远处耸立着一团黑影，黑影越来越近，她们到龙血树林了。

龙血树林被水淹了。一棵又一棵的树穿水而出。龙血树林像堵墙一样矗立在那里，重明沿着龙血树林的边缘划行，她向右转，拐进一片空旷的水面，她说那里有条通往域的大河，大河跟周围连成了一片水域，她们继续划行，最后在一堵黑色的崖壁前停下来。

关宏抬头，看见崖壁上站着一群人，重明朝上面喊，有人纵身跳进水里，那人从水里冒出头，双手趴在木船的边沿。

关宏不免有些惊讶，她安静地坐着。重明盘腿坐下，那人说，“这次的雨太大了，我们不得不往高点的地方跑。”

“现在风正从那个方向来。”那人用手指了指，接着说，“风向变了，要吹上一阵子了。”

重明转头朝崖壁瞥了一眼，又凝神看着水里的那人，“看上去都还好？”

“只有等水退了。人倒是没事。这一年年的，总不让人安歇。”

“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地方。”

“就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还得商量商量，要是大家都想那么干，只得离开了。”

祂们两人交流着各自的情况。说着说着，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头钻进水里，瞬间，又一头跃出水面，四肢贴紧崖壁，像壁虎一样粘着崖壁向上爬。

“咱们去域里？”关宏问。

“你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按道理，我早死了。”

“那倒是。没听说放逐还有活着的。”

“我挺让人失望的呢。”

“当然。大家的处境都不好，你碰上的那些麻烦事，照理没人能活下来。”

“只是麻烦事？我都要饿死了，一天没吃东西了。”

“让你走得急，不带点。岛上全是吃的。”

“那咱们进域去吃顿饱的。”

“你这么有信心？”

“当然。”

重明拿出一件长衫，扔给关宏，叫她穿上，关宏问为什么，重明说，“你试试，看是不是通行证。”

关宏眨眨眼睛，套上长衫，她笑着对重明说，“这风险可大了。没想到这里也讲究这个。我现在死了也不那么伤心了，有人给我收尸呢。”

关宏总是从常珊珊手里接私单，自此，她认识到另外一个世界。关宏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常珊珊借给她一套衣服，裁剪得体、做工精良，华丽的衣服让人的面貌焕然一新，关宏收拾好自己那套旧衣服，对常珊珊说，“我得留着，还能穿好久。”

进进出出，那个世界有它的着装打扮，象征权力的品牌、西服、背心。关宏怀着赴死的姿态大步跨过界碑。她想好了，现在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死时的姿态一定不能难看。

她没事。她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回头对重明说，“我说吧，要我死很难的。”

“不用说了。明摆着。”重明从木船跳到岸上，“我猜，你在里面跟死人区别不大。”

“那样才好，我哪里都能去。你不用猜了，有些事我告诉你就是了。”

“你这么肯定。”

“当然。”关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重明，“他们在哪儿，我应该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去刀坊？”

“明天再去，先去稻花谷。”

“反正由你决定。毕竟你是那个逆天的女人。”关宏笑起来，笑着笑着，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重明没搭理关宏，一言不发地快速走着，关宏加紧步伐，走几步，又小跑一段，跟上重明，如此循环，关宏气喘吁吁，她对重明说，“你慢点。”

重明继续向前走，路过□□林，有人轻声地叫她，她停下脚步，等关宏跟上的时候，她已经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了。□□林的那人瞧了眼关宏，天色很黑，关宏没有多余的精力想其它，她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重明。

到了稻花谷，细雨已经停了。沿着山中小路爬上灯塔，俯瞰整个域，关宏看见域如同一艘在大海停栖的航母，稻花谷是航母的舰岛。

她抬眼凝望远处，猛地打了个冷战。暮色低沉中闪烁着一片灯火，那是域的街市。关宏冷静下来，想审视一下自己的所见所闻，她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带着她来到了这里。重明就站在她身边，见到此情景，说道，“你要是觉得累了，在这里休息也不错，明天，你会发现这里更加有趣。”

“不到明天，我就要饿死了。”

“你要是哪里都不去，在这里饿不死。”重明打开一个暗格，里面全是吃的。

“你上哪儿，我就跟着。”

“我不会待在这样一个地方。”

“行吧。和你作伴挺有趣的。”

“这，你就觉得快活了？”

“我在船上睡了个大觉，体力也恢复了。现在头脑清醒，事实已经证实，你不会把我扔到大海里去。”

“是吗？”

“错不了。”

“不好讲。以后的事，说不好。”

“那就暂时当这么回事吧。不过，我觉得，自从遇上你，我吃得好，睡得也好了。”

“暂时？也行。你吃好睡好就够了？不是说总有点用处吗？”

“你不觉得我来了之后，就没有那种孤独寂寞之感了？吃好睡好当然重要。我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有足够的钱，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死的时候不痛苦，最好做着美梦，大笑着死去，嗯，就这样。”

“看不出。以后再看吧。”

“你还想着以后，看来我并不让你讨厌。我要是说我想拯救全世界的穷人，这可是十足的异想天开，幻想了。”

“穷人？”

“对，像我这样的人。算了，你不知道。反正在我们那，穷人就是穷人，富人就是富人，穷就受人欺辱、被贬低，富就受人追捧、被崇拜。”

“听起来也差不多。”

“不见得。完全不同，复杂多了。”

“你很爱幻想吗？”

“现在，比起遥远的幻想，我更关心明天吃什么。”

“你说得有道理，比如现在，假如不知道前面是泥坑还是沼泽，多一个人，总归有点用处。你放心，出了意外，我会好好把你埋了，就是这么回事。”

“那我还挺幸运呢。咱不说这个了。说真的，这里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一点怀疑吗？”

“我瞧你的样子，不是肯定这是个什么移民基地？”

“嘿，先入为主嘛。这味道太难吃了。”关宏露出难看的脸色，咬牙吞咽下嘴里的食物，“这里这么不讲究吃喝？想不到。”

“只要有吃有喝就不错了，这一带风景也不错，可以说，相当美。”

“那要出去逛一逛？”

“你还是琢磨琢磨地下通道的事吧。”

“那是两码事。说不定走着走着就想通了。你看我，每次都以为自己要死了，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活着，还遇见了你，可真是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自己活着？我要睡觉了。上面可以洗澡。”

“明天什么时候动身？”

“你先睡觉。”

说完，重明往后靠，头枕着靠背，闭目养神。关宏知道不管她再说什么，重明也不会跟她搭话了。她俩漫无目的地聊了这么久，关宏沿着环形楼梯上楼，走进去之后，忘记要做什么了，她转身离开，想起来是要洗澡，她吹着口哨，打量着这个蓝色的水池。

这里确实很有趣。一圈透明玻璃，里面是一个圆形的蓝色水池。关宏下意识地伸了伸手，手指触到透明玻璃，玻璃像水纹一样荡开，关宏跟着往前走了一步，她穿过了透明玻璃，回头一看，和进来时无任何差别，只是现在她站在里面。

关宏是个执拗的人。她擅于沉思，一旦产生一个念头，她必定穷究到底。她不断从常珊珊那接私活，也是一个不停学习的过程。

既然她对这里产生了疑惑，自然也要穷究一番。她已经适应了这种氛围，对于时不时出现的一些诡异现象，她笃定所有装神弄鬼的把式背后都是人。她决定要把这里的谜团解开，还有那个背后的造物者、偷窥者，她要把他搅成肉浆。

现在，她感到自在、安定。在这种状态下，她内心那朵小小的火焰又重新被点燃，给了她一点信心，给了她一点欢乐，她感觉她可以从那朵小小的火焰中发现一个新世界，看见一条人生的主线。她有点怕重明，重明喜乐不形于色，语调中隐隐夹着透彻心扉的冷气，但是她觉得重明喜欢她，对她毫无保留。

关宏属于这一类人，她内心有个声音，她倾听这个声音，外面的人看着她心不在焉，好像不在这个世界，其实她一心一意、专注倾听内心的那个声音，只是那个声音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

现在，关宏认出了那个格格不入。当她开始畅想人生的时候，她看见那模板化的人生，觉得人生真是惨淡。中学、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老死，从活着的世界消失，地球上不再有她这样一个人，地球上活着的人依旧笑着、乐着，而她却不存在了。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她站在墓穴的外头一眼看到死亡的尽头。一个标准的女人如何过完标准的一生。顿时，她觉得人生索然无味，她常常从现实分神，进入幻想世界，因此，她也就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常常心不在焉。

此刻，现实远到她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她脱离那个世界不过半年，那些淡忘的情景现在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好像自己又置身其中。她不觉叹了口气，笑了起来。世界是由人造出来的。她历经生死，拼死拼活，为的是找到一个人造的世界，现在她到了这个世界。

人造的世界，任何事情都不要觉得奇怪。创造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永生，既然人的死亡无可争议，那活着的人及时行乐才是世界存在的真正奥义。

第二天的早上，天气很暖和，重明和关宏穿过□□林。重明穿着猎手服，背着弓箭，见到一个人，就扯开嗓门，隔着老远跟祂们打招呼。关宏注视着一个又一个从草棚探出身的人，她意识到重明似乎想传达一个信息，她在这儿。

她们到了刀坊。重明站在柜台前，和大姐说着话。大姐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刀，确定地对重明说，“错不了，执事的。”

接着，阿奇走了出来，她朝关宏微微一笑，直勾勾地看了她一会，“你是那个被放逐的人。”她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很开心，“他们在里面。”

阿奇凑近柜台，关宏扭头朝她们三人看了一眼，朝里屋走去。

吴星汉站在操作台前检查成品，严尚立正在搬运模具，他俩见到关宏，好像看见一具从坟堆走出的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