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六微微一愣,嘴角扯出一抹假笑,“云长老,我本以为您天资过人,能辨是非,想不到你竟也这般血口喷人。您方才所言的一切,可有依据?
“还有,承辞安是您亲手杀死的,我又怎么会是他呢?”
“证据?”良久不发言的戚冰从兜里掏出一块制牌,晾在众人眼前,幽幽开口,“证据在此,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只见她手里拿的,赫然是甘六在回龙关落下的那枚玄莲宫腰牌。
甘六笑容凝固:“你拿什么证明这枚腰牌是从我身上掉落的?再说仅凭一枚腰牌,不能说明什么吧?”
“凭我在玄莲宫卧底两年之久,我能告诉你。”林夭说着,看向戚冰,歪头笑:“告诉你哦,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就当做这么些日子你招待我的礼尚往来了,我也不能白吃你豆腐。”
“三十三年前,凌峰派因天灾灭门,葵鸦逃脱在外,蛊惑了北王,并协助他谋反,成立北冥国。而北冥六皇子承辞安,则是北王给的酬劳。承辞安自小由葵鸦管教,十三岁被送来了柳叶宗,目的是勘察这边的地形,为葵鸦攻占柳叶宗、鸠占鹊巢重建凌峰派做准备。”
“除了卧底柳叶宗,葵鸦还交给承辞安一个任务,那便是秽乱当朝有谋反心的权贵,给他们勾结外党的机会,再以此罪名挨个挨个除掉朝廷命官,让邵元不攻自破。”
“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乔相晟?他就是个结结实实的例子。除了乔府,还有这些年圣上剿除的叛党中绝大多数权贵,全部都是承辞安一手谋划好的。”
甘六恼羞成怒:“一派胡言!”
“你看你看,急了。我话还没说完呢,这算甘教司上赶着承认你就是承辞安了,对吗?”林夭不屑地笑笑。
“你们可还记得那件事?圣上登基之时,边疆岳郡王给宫里进贡的那批生辰纲丢了,便是被乔府藏了起来。在这背后谋划棋局的,还是他承辞安,他借以到乔府出任务之便,从那批生辰纲中窃取了边境布防图,传给了北王。”
戚冰想起当日她找到生辰纲时,密室里那些被前人触发的机关。又想起甘六那日鬼鬼祟祟放走的信鸽,这一切好似都能解释通。
“所以,这才有葵鸦出兵,攻打邵元各边关城池之事。”林夭表情淡定,侃侃而谈,“至于我是如何知道你是玄莲宫之人,我也是万万没想到,当时我还以为是我眼花看错了。
“北冥太后死的次日早晨,安慈宫处处是哭丧之人,你猜我看到谁了?”
戚冰神情凝重:“你也看到了?”
“对,我看到一张好像甘教司的脸,不说十分相似,那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林夭故作惊讶道,“若那次算我眼花,后面你率领三千大军在回龙岭埋伏葵鸦那次,我的眼睛可没有瞎。”
“实际上,你故意泄露三千大军埋伏的位置,让葵鸦的人一举歼灭所有人——我没记错的话,对你最有威胁的朱雀阁,全员都在阵亡名单内。”
甘六还想狡辩,被云舟抬剑抵住下颚。剑气阴冷肃杀,云舟面无表情:“林夭,接着讲。”
“你小子,做得好。”林夭饶有趣味扫了一眼这少年,竟敢生呼她的名讳,真是个人小鬼大的家伙。
“而甘教司,则配合葵鸦演了一出苦肉计,博取营中人的同情,这样便不会有人追究你的失责,更不会有人怀疑你是内鬼。”林夭顿了顿,“可你们都忽略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
“没想到吧,自以为密不透风,可那日你二人的密谋,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乎,当夜我便潜入了回龙关,将这一切都告诉了你们宗主。”
甘六诧异地看向戚冰:“原来你…早知我是内鬼……”
“是,这便是我没再追究腰牌的原因。”戚冰波澜不惊,“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你是凌峰的走狗,更不能确定宗门内是否还有同谋。所以,我没有打草惊蛇。”
“你们居然联合起来耍我?!你——”甘六的咆哮被云舟的剑迅速压制住,云舟面无表情:“林夭,接着讲。”
“不得不说,戚大宗主不愧是一宗之主,脑袋真的很灵光。”林夭瞥了戚冰一眼,泰然自若,“能在不惊扰内鬼的情况下,想出弃城退蜀这么个计策,将敌军一网打尽。
“我猜你们肯定要问,既然他是承辞安,那之前率领一万鬼面人攻占柳叶宗的人又是谁。我猜那个人,不过只是葵鸦为了掩人耳目,安排的一个替身罢了。”
云舟成功击杀“承辞安”那日,弥留之际,他曾问过是否后悔,想必问的不是云舟,而是他自己。问他一辈子只成为别人的影子,是否后悔。
“至于我是怎么确定甘六就是承辞安的,也是在刚刚戚大宗主亮出那枚腰牌时确定的。起初我还有些怀疑,现在来看,一切都说得通了。”
林夭从戚冰手中接过那腰牌,又走到江肆七面前。他本聚精会神思索,被突然的凑近吓得一激灵。
“三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受惊?”林夭歪头,说得一丝玩味。
江肆七抱歉地垂头:“我……我从小就很容易被吓到……”
“懂你,易受惊体质的,大多神经活跃,这种人脑子转得比嘴快,所以你说话结巴。”林夭拍拍他的肩,又冲他灿烂一笑,在他腼腆错愕的神情下信手拔出他的铁剑。
只见那腰牌“啪嗒”一声,紧紧吸附在铁剑上。
“这是玄莲宫特制的腰牌,内有玄铁,整个玄莲宫只有两个人有,一个是宫主葵鸦,一个是少主承辞安。”林夭顿了顿,转身看向甘六,“你若是不承认这腰牌是自你身上掉落的,我还有个办法证明你是承辞安。”
说着,望向窗外:“真巧,外面天公作美,正大雨滂薄。”
闻言,甘六挣脱束缚,挥剑就朝林夭刺去。戚冰眼疾手快,抄起一把短刀便朝他飞去,与此同时,云舟飞起两脚便将他踹倒在地,两手反扣,动弹不得。
“狗急跳墙了?”林夭瞥了他一眼,压根没放在心上,“后脖颈上的黑色莲花状刺青,是每一个玄莲宫之人的身份令。而玄莲宫有一种特殊的刺青,刺入皮肤后,平时看不见,但是遇水则现,专门给在外卧底之人用。”
戚冰和云舟闻言,一齐将甘六押至门外。
门外深夜,大雨倾盆,雨水落在甘六后脖颈上,借着一丝烛光,一块黑色莲花状的刺青逐渐显现出来。
在场人皆面露骇色,唏嘘一片。
“十二年,你一直在骗我。”戚冰沉住气,怕暴露自己的失望和愤怒,“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无话可说,戚冰。”甘六无奈笑笑。
“我问你,当年在乔府,那些暗算林夭的蒙面人,是不是你指使的?”
“是又怎样?”甘六愠怒,“你明知她是谍者,为何还要与她沆瀣一气!既然你甘愿将柳叶宗置身险境,那便由不得你,我定亲手铲除这祸患!”
“那冰蛇心呢?”
“也是我下的。”甘六愤恨,“我本来想给你的。阴差阳错,那碗汤药被你喂给了她。”
她强忍着怒气,嗓音几乎快要嘶哑:“为什么?!”
“我想让你忘记这个人,记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职责,记起宗门最大的禁忌,难道我有错吗?”甘六露出一丝惨淡而无助的笑,“戚冰,你是肩负宗门使命之人,很多事情,你必须舍弃。”
“我要舍弃,也轮不到你替我做主。”戚冰微微一怔,“况且,爱上一人,本就无错。”
“随便你。我知道,如今我戴罪之身,说什么都不管用。”甘六无奈,暴雨冲刷着他的脸,再也聚不起一丝笑意,“我不过也只是一个替人打工的人罢了。我和乔相晟一样是颗棋子,任人摆布的棋子。”
“你少在这博同情。”戚冰厉声,说着便一脚将他踹倒,将刀架上他的脖颈,“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年前,在乔府,我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你说,若有一天我背叛了宗门,你一样会毫不留情杀了我。”甘六挣扎两下,偏过头,顺着刀剑反射来的光,看向她的脸,语气温和下来。
“可是,你真的舍得杀了我吗?我可是,无数次救你于水火之中。今日在青龙阁,若不是我,你现在已经和狂人一起死在那炼毒房里……”
“我的确不会杀了你。”戚冰收刀,“你走吧,滚回你的玄莲宫。最好,这辈子都别让我看到你。”
一片惊异的唏嘘声中,忽然一个白衣身影如风闪过,伴随一道明晃晃的刀光,刺中甘六的下怀。
甘六诧异地抬眸,对上山奈那猩红的目光:“你……”
“这一刀,是替我师父给你的。”
山奈那原本悲悯的眼睛里如今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愤懑与遗恨,“我无权反对宗主的决议,所以这一刀,我避开了你的要害。”
“你滚。”山奈语气轻飘飘,压在听者心上,喘不过气。
红刀子拔出,丢在地上,血迹被雨水冲淡。
甘六吃痛,尽管捂着伤口,鲜血还是不住地涌。
他将目光投向戚冰,却见她面无表情,眸光冷淡,连一丝悲痛和怜悯都没有。
也罢,他是个叛徒,又有什么资格奢求她的原谅……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逐渐靠近,一身影在身旁默默驻足。抬头看,逆光之下,是江肆七的脸。
看不清表情,他也不想看,大概是个很失望的表情吧。
还记得江肆七曾开玩笑说他像个笑话,他还呲个大牙傻呵呵地笑。如今他当真成了个笑话,怎么也笑不出了。
甘六缓缓站起,拱手告辞,便离开消失在夜雨里。
身后,江肆七欲言又止,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被这暴雨淹没了。他抿了抿唇,有些失意,藏在衣袖里的手轻轻摩挲着一只白色的小玉瓶。那瓶子里装的,是止血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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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舟默默走上前:“宗主,你当真要放他走?”
“他一定还会回来。”戚冰望着雨点落在地面上激起的一个个水花,“有些事,还没有结束。”
她忽然回头望,四顾周遭,其他人都还在。
茫茫灯火中,却不见了那个人的身影。
“她已经走了。”云舟将这心思看穿,“在你和甘六对峙的时候。”
戚冰轻叹口气,茫然地望向夜空,雨似乎小点了,心里却是大雪纷飞。
总是要看开的,若实在是痛苦,那便让大雨将眼泪都冲刷走吧。人总是这样吧,来来往往,分分合合,谁也猜不到下一刻是离别还是重逢。
有时候觉得,下雨并非坏事,雨滴可以淡去一些不愿意表露的。
于是可以藏进雨里,短暂地放肆片刻。
她无奈笑笑,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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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回龙关军营。
戚冰阖眼假寐,帐中突然翻进来个蒙面刺客,打斗几招后被迅速擒拿,正准备移交战俘营时,那蒙面刺客一把扯下面巾。
戚冰身形一顿,满眼诧异:“是你?”
林夭扯开面巾:“很诧异吗?这么久不见,刚见面就揍我一顿,这就是你戚冰的为人做风吗?”
“我以为是刺客……”戚冰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没有伤到你吧?”
“伤倒没有,吓到了。”林夭坐下,直奔主题,“你还不知道甘六是你们营里的内鬼吗?”
戚冰一愣:“我也只是怀疑,但是没有证据。”
“那你总该相信我吧?”
戚冰狐疑地看着她:“坦白讲,不能全信。你又有什么依据证明甘六是内鬼?还有,你为什么帮我?”
“我以为你早认出我写的东西了。”林夭翻了个白眼,“圣上派我去玄莲宫卧底,这就是此前我故意被葵鸦抓走的原因。”
“当真是你。”戚冰顿了顿,“那今日为何会搞成那般惨状?”
“这就是我要来跟你说的,甘六和葵鸦是一伙的。”林夭凑近,却见戚冰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不悦地啧了一声,抓起戚冰的衣领趴在她耳边道:
“你们埋伏的情报是甘六故意泄露给葵鸦的,所以葵鸦一举歼灭了那三千埋伏军。另外,甘六身上那些伤,也是故意让葵鸦打的,他给你唱了一出苦肉计。”
戚冰实在忍受不住心间蛊的躁动,一把将林夭推开:“好,我知道了。”
林夭看着她,笑得一丝玩味:“姐姐,三年不见,你看起来好像变了许多,都不喜欢和我打打闹闹了。”
“是你越界了。”戚冰看着她,神情严肃而复杂,“这里是回龙关军营,你一直在这里,不安全。”
林夭歪头,将对方上下打量一遍,轻松一笑,“行吧行吧,反正我也是溜出来的,要是被葵鸦发现,我可就完蛋了。对了,葵鸦似乎很着急把他手里这批兵用出去,下次可能会全军出击,你多提防点。”
说罢,林夭系上面罩,像个鬼影一般闪身便溜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夜幕里。
“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她愠怒又失意。坐案上,阖眼假寐,脑子里乱七八糟,再也没有了冥想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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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宗。
大雨下了一整夜。次日清晨,被暴雨冲刷过的九幽山谷拥有了一刻纯净。
宗门不幸,接二连三有长老去世,教司也被驱逐,门内弟子皆扼腕叹息。但好在还有戚冰这个大宗主在,有她在,就算天塌下来,都有人为柳叶宗扛着。
甘六走后,教司这个职务便被交给了江肆七代理。起初江肆七是不敢接的,怕当不好给宗门添麻烦。在戚冰的一再要求下,他也是硬着头皮接了这门差事。
戚冰鲜见偷得浮生半日闲,坐在通往宗主内殿的台阶上吹风。天气难得晴朗,山雾薄弱了许多,甚至能看见青色的远山轮廓和蔚蓝色的天空。
揪出内鬼后,许久没有这般舒畅过,只是往白虎阁的方向眺望这个习惯还没有改。总以为她还住在白虎阁,原来不经意间她已经这么这么在乎她了。
林夭说的习惯,原来是指这些。
在意本身就是一个习惯,心上人在哪,则心之所向何方。总让她常常望,又一次次意识到,这习惯该改改了。
身未流离,心已失所……
“宗主。”江肆七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只长形大盒子,她打开看,里面赫然躺着自己的霜寒剑。
戚冰轻轻摩挲着剑身,还是那熟悉的触感。
“有心了。”
江肆七有些腼腆地挠挠头:“是玄武阁的弟子重塑的,我只是拿给他们而已。您要不要试试,看看是否还称手?”
她拿出那把剑,细细感受。触摸到那熟悉的凉意,还像过去那般,一丝一毫没有变化,如亲如友。
这把银剑,是戚冰参加密训前,祁羌亲手挑给她的礼物。七年来,从未离开半步。
被祁羌亲手砍断的那刻,她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一心只念当务之急,控制住发狂的人。
直到事后,每次下意识拔剑,才发现霜寒剑早已不在身旁。
那种落寞感,好似经历过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雨,当时并未觉得多痛。直至身后经过的每一场潮湿,都让她回想起那个雨夜,肆无忌惮地提醒她,警告她,嘲笑她,那场雨到底有多痛,又让她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闭上眼,脑海里全是祁羌发狂失控砍人的场景,和她手里的长刀刺入祁羌后背的画面。
以及那三声抱歉。
她知道,那三声抱歉,一歉杀她父灭她门,二歉逼她成为杀手,三歉……
三歉,她也不知是什么。或许是歉束缚她自由,亦或是歉杀她宗门弟子。
她不再去想了。
也许,人这一生,就是在无数声抱歉里,一次次错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