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对孤鸿散人的事迹多有耳闻,众人嘴里的孤鸿散人被刻画成一副暴戾狠毒行事乖张的形象,为了金银财宝视人命为蝼蚁,为了谋财无所不用其极,桑由此对维宁兄的为人颇有些微辞,现在看来,是桑一叶障目妄加揣测了,谷中养着那么多人,还要让他们去学谋生手段,哪里容易。”子雅桑感慨万千。
“多谢璧成兄的理解,”文木爽朗地笑道,“外人怎么看无所谓啦,咱们朋友之间没有误会就行。”
“那是那是,”子雅桑跟着笑道,“维宁兄心存大义,锄强扶弱,古道热肠,侠士风范,桑打心眼里佩服。”除了文采欠缺些,别的方面倒是配得上我尔雍兄。唉,野惯了的孩子都不爱读书,可以理解。
“璧成兄就别再夸了,我这人不禁夸,一夸准会飘上天,跟立马就会得道成仙似的。”文木连连拱手。
后面的子雅回心道,文爷,您在这方面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尔雍兄维宁兄既是往沂山方向,那咱们就在前面路口分别了,他日若有需要之时,传讯吱会一声,桑定会千里赶赴。”子雅桑又是躬身一礼。
“既是分别,临走之前还请璧成兄以雅音相赠,也让我等饱饱耳福。”姜尔雍背对着文木向子雅桑使了个眼色,这家伙,昨天晚上明明说好了的,怎么倒忘了。
“也罢,那……桑就献丑了。”子雅桑心道,不先开口请我弹奏,你不给钱的难不成还要我主动献技,那多没面子。
前面岔路口有个凉亭,木匾上书有“向晚亭”三字,此时亭内无人歇脚,倒也清静。
待大家坐定,子雅桑从琴套里取出瑶琴置于膝上,稍作调音,随即十指飞舞,开始弹奏起来,时而中指一按,时而拇指一挑,时而右掌一扫,时而左手一撮,七弦皆动,山水共鸣,琴音有时如鹤鸣,有时如泉声,有时如泣如诉,有时呢喃自语,有时似金戈,有时似洪涛,绵绵不断,不绝如缕。
琴声中,姜尔雍闭目调息,不知其思。
琴声中,晏昊放眼远山,心不在焉。
琴声中,子雅回沉湎其中,状若入定。
只有文木越听越感觉不对劲,好似子雅桑指下的每根弦都连着自己的心弦,一拨一弄间,神智大受干扰,有时好似体内真气在和入侵的气流搏斗击杀,有时又好似有股外力在安抚着体内真气。
文木一开始倒没十分在意,以为这就是琴音原本的效果,但慢慢的文木发现琴声带来的操控力越来越强,竟有引导自己体内真气的架势,心下于是明白了,子雅桑这哪是在给大家演奏啊,分明就是弹给自己一人听的疗伤曲,他这是把我当他的患者来医治呢。
你不是治癔症很有名么,难不成把我当成癔症患者?
文木按捺心中的不快,凝神聚力,使得意识不受琴音干扰,同时,将真气一点一点释放出来,在自己四周凝成了一张防护网。
子雅桑发觉琴音受阻,便将灌注到十指的真气增加到十成,琴声陡然拔高,琮琮琤琤,胜似筝声,激昂的声音将附近的飞禽惊得四散。
文木发现四周的侵袭之气愈来愈炽,虽然感觉得出并无恶意,但内心还是挺抗拒的,于是主动反击,真气外溢,穿过密如丝网的琴音,犹如利箭般向声源迸射而去。
子雅桑十指飞舞得正欢,只听得“嘣”的一声噪响,七弦皆断,琴音嘎然而止。
姜尔雍师徒三人惊愕地看着子雅桑,什么情况?琴弦怎么会断?对琴艺一向自负的子雅桑能受得了此番打击?
果不其然,大家看向子雅桑时,子雅桑的脸黑得赛似歙州墨。
“璧成兄,这是什么情况?”姜尔雍起身问。
“哼!”子雅桑脸色阴沉地瞪了姜尔雍一眼。问我干嘛,问你家宝贝闲弟去。
“虽然听不懂璧成兄的琴意,但感觉还是蛮悦耳的,时而风声时而水声的,让人听了想进入冥想。”文木一副意有未尽的模样。
“维宁兄谬赞了。”子雅桑黑着脸道。这哪是替人治病啊,我这是对牛弹琴呐,还是一头蛮牛,一头野牛。
“下次有机会我寻张好琴给璧成兄,以赔不是。”姜尔雍有些内疚地道。
“我这琴是祖父手中传下来的。”子雅桑闷声不乐。
“换套琴弦仍旧是把好琴吧。”子雅回有些纳闷,九叔的琴就算毁了,何至于要师父赔啊,更何况还是断了琴弦而已,要怪也怪九叔琴艺不精。
“熙哥哥,咱们谷中倒是有两张古琴,我是这么想哈,熙哥哥平时不是忙着救治病患就是忙着焙制药材,也没那份闲情逸致操琴,要不我作主,送璧成兄一张?”文木假模假样地对姜尔雍道。
“哦?闲弟竟然会收藏古琴?”姜尔雍挺意外的,书都不喜欢摸的人,竟然会喜欢琴?
“熙哥哥笑话我了,”文木呵呵地道,“我哪会去收藏古琴啊,只是机缘凑巧,人家送的。以前想着熙哥哥光风霁月的一个人,肯定用得着,所以人家既然好意相赠,我也就受了。”
“人家送给文爷的,肯定是不得了的名琴。”子雅回暗道,您老又不是有名的雅士,谁会将古琴赠给恶名远扬的孤鸿散人啊,怕不是黑吃黑抢来的。
“闲弟意思是现在发现我与光风霁月差得太远,也没必要用琴来装点门面是吧。”姜尔雍开玩笑道。
“哪能啊,熙哥哥在我心中永远是神仙般的人儿,我只是看到璧成兄这副悲伤神态心有不忍,跟死了老婆似的,反正谷中有两张。”文木笑嘻嘻地趋到姜尔雍身边,跟个邀宠的桃花犬似的。
“闲弟作主就是了,愚兄也确实没有抚琴的兴致,那份淡雅我是求也求不来的。”姜尔雍帮文木捋了捋耳际乱了的一缕发丝,温和地道。
“修一修还是能用的,就不劳维宁兄费心了。”子雅桑很后悔没早跟他们分道扬镳,既然说我是死了老婆的,怎么残忍到在我面前卿卿我我,难道你们的良心就不会痛么。
“璧成兄,刚才你抚琴时,我看熙哥哥和昊儿回儿都没什么反应,就我对琴音敏感,难不成是璧成兄特意为我演奏?璧成兄,你不会以为我得了什么癔症吧?”文木别有意味地笑道。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维宁兄没病,是桑有病,病得都想随我这琴一起去了。”子雅桑哭丧着摸了摸琴面。
“唉哟,天呐,”文木夸张地拍了拍胸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杀了你老婆呢,传扬出去,更是坐实了我的恶名,这个罪过我可不敢担。”
不但子雅桑的脸黑得要命,就是子雅回也是郁闷不已,亏得我家九叔还没娶老婆,要是娶了老婆也要被文爷给活活咒死。
文木说完便念了个咒语,一张黑黝黝夹杂着暗红色纹理的古琴便端放在凉亭的石桌上。
“壁成兄,你瞧瞧这琴如何?”文木把琴抱起来,递给子雅桑。
“啊……不会吧,一定是看花眼了……竟是‘九霄环佩’,不可能……不可能……”子雅桑目光一落到文木手中的琴上就移不开视线了,忙把膝上的断弦琴随手一放,抱起文木的琴细细打量起来。
“什么酒消饭备,啥意思啊,很名贵的琴么?能当酒饭充饥么?”文木被子雅桑那吓人的眼神吓了一跳。虽然听姜商陆说过,此琴是很珍贵难得的,但也没必要这副表情吧,跟得了个仙家遗落的法器一般,我家熙哥哥得了龙鬣刺都没你这般兴奋,一张琴还能比得过天外神器龙鬣刺?
“名贵,当然名贵了,这可是益州路制琴世家雷氏制作的‘九霄环佩’,维宁兄,你……你是打哪弄来的?”子雅桑激动地搂着琴去拉文木的手。
“说了是人家赠给我的,”文木嫌弃地甩开子雅桑的手,“一张琴而已,既不是赵飞燕也不是杨玉环,至于眼冒淫光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熙哥哥会生气的。
“维宁兄真把这琴送给我?”子雅桑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文木。
“拿去拿去,宝剑赠名士,”文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我当小孩么,既是说了送你就是送你,生怕我会反悔啊。”
“既是如此,桑就却之不恭了,说老实话,这么好的琴就算留给尔雍兄,那也是牛嚼牡丹,维宁兄大恩容后再报哈,我先走一步。”
说着子雅桑小心翼翼地把“九霄环佩”装进琴套,把自己断弦的琴随便往腋下一夹,生怕文木真会反悔似的,赶紧驭风而去。
“他这是穷疯了吧,你九叔平时就这德性?亏我还把他当个兰心松姿的雅人看呢。”看到远去的子雅桑袍子后摆被古琴给很不雅观地撑得高高的,文木露出一脸的鄙弃。
“这个……九叔平时走路的话,每一步都不会超出半尺,今天……可能是太激动了吧。”子雅回也是一脸的不相信。
“气死我啦,好心送张琴给也,竟对熙哥哥搞人身攻击,他以为自己是谁啊,医术比不过熙哥哥,修为比不过熙哥哥,长相比不过熙哥哥,他哪来那么大的脸呐,会摸两下琴弦就了不得啦,嗤,一副寒酸气偏要装出什么清高来……熙哥哥,牛嚼牡丹不是什么好词吧?”文木对着子雅桑离去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声。
“他得了便宜,你倒受了气,划不来,下次咱不理会他。”姜尔雍笑道。
“不,我不但要理会他,还得好好招待招待,下次咱们在谷中设宴特地把他请去,让姜商陆在他面前弹奏另一张古琴。”文木狡黠一笑。
“哦?”
“咱们谷中不是有两张琴么,姜商陆对古琴蛮有研究的,听他说,另一张比刚送出去的更有名,名字倒不记得,好像是什么大圣啊之类的,子雅桑看到了肯定会识货,气死他。”
“闲弟,你这招比较残忍。”姜尔雍摸了摸文木后脑。
“谁让他口不择言,”文木就势搂住姜尔雍的腰,“熙哥哥,子雅桑是一贯这种猴急猴急的品性么?”
“那倒不是,”姜尔雍笑道,“相反,他在江湖上的形象是神采英拔清新俊逸。”
“就凭他刚才那不修边幅的样?”文木严重怀疑姜尔雍的话有水分。
“闲弟,时下年轻的儒生都喜欢效仿咱们道家,穿道袍梳道髻,成了风尚,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啵?”
“因为什么?”文木惊愕地道,“难不成还关系到子雅桑?”
“没错,”姜尔雍点头笑了笑,“可说是由他引领的。”
“不会吧……”
“当年,子雅桑入宫治好了太后的癔症,一时名声大噪,轰动天下。官家也是龙颜大悦,许他在京城御军护卫礼官陪行,仪仗队前呼后拥,高头大马游街三日,尽享殊荣。加上子雅桑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一身道袍风度翩翩,道髻高梳衬得明眸皓齿格外气宇不凡,引得百姓围观水泄不通,三日竟没走遍京城主街,官家格外开恩,又许他三日,可说是风光无限,一时无两,比当时考中的状元还要风光。经那次游街之后,京城士子便多效仿咱们道家装束,京城的一效仿,其他各州府也便慢慢传开了,所以现在道家装束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但却并非全是道门修士。”
“还真没想到,就刚才那副德性,竟是引领潮流之人,鬼都不信。”文木撇了撇嘴。
“闲弟赠的‘九霄环佩’太名贵了,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说到酒消饭备,我这肚子有点饿了,昊儿回儿,你们两个去猎几个小畜生来。”
“文爷,这个时候吃中饭是不是过于早了点。”子雅回眼观鼻鼻观心。
“被你九叔气饿的。”文木没好气地道。
“哦,小的遵命。”
吹面不寒杨柳风,初春的和风吹过来,脸上爽爽的,加上四周嫩绿一片,放眼望去,心旷神怡。古朴的向晚亭点缀在一片春意中,尽现水墨意境,画面协调。
“闲弟,刚才生气了么?”为恐文木被如此美景感染又提出要吟诗,姜尔雍连忙打破安静问道。
“熙哥哥,”文木突然意气消沉,一脸的不高兴,“你是不是觉得我心智不正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