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一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右丞相那边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仗着学子们对他死心塌地,不惜千方百计地用诬告与人命逼迫太子让位。
审问怕是审不出什么,作为棋子身先士卒的那批人早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剩下那些不知情的,只会在其他人的声讨中逐渐愤怒,跟着声讨,然后变成他们其中不知所谓的一员。
“现在没办法让书生们改口,只能尽量证明自己无错。自证是最末的办法,可殿下的风评属实不怎么样,如果一定要让他们替殿下洗清冤屈,殿下得先快刀斩乱麻地把北疆佞臣全都处理,顺便规劝陛下勿要潜心求仙问道……当然,这不太可能。”
讨论到最后也没有什么结果。宋却看着秦渊渺在周习真面前委婉来委婉去,终于忍不住开口:“秦大人有话直说吧,弯弯绕绕的,也不怕别人绕进去。”
秋闱的卷子刚收上去,判卷的官员甚至都没拿到成摞的手稿,就有人在州府门前磕头,状告此次科举有人舞弊,题目被泄。
太子与礼部主管秋闱,责任自是逃不开的,尤其是礼部官员被分开审问时,真的有人供出是应太子要求替其门生行个方便。
那位官员当晚就死了,妻女早回了娘家,对此事一概不知,问不出任何东西来。
可证清白的人没有一个,能证明周习真有罪的人倒是一大堆。
陛下那边虽没说什么,但这两天太子已是焦头烂额。
周习真没什么太子的高贵脾气,听出宋却的不满,也并不生气,只是在解释完事情后叹气:“我不在乎朝中官员如何想我,我只想让大梁不像这般萎靡不振。”
宋却不忍骗他:“如今的局面,当然是越多人支持越好。”
周习真如今已有三十多岁,是当今陛下还是王爷时诞下的第一子。
那会儿大梁还算安定,至少岁贡还在可接受范围,与北疆的关系也算要好,京城当中放眼望去,除了皇城就是错综的街道,哪有什么佛塔。
大概是从小耳濡目染惯了,周习真总觉得自己也能将天下打理成他所见到的样子。
屋里的四个人,只有他见过繁荣的大梁。
宋却一边讨厌他的不改变,一边又共情他的颓败。
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小辈通常不敢与他说些直白的真话,也不怪秦渊渺时常觉得无力,方才见对方作揖,自己也同样不好意思接受。
这两个男子跟在太子身边太久,压抑了满脑子的想法,如今看下来,还真的只有自己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她叹了口气:“好,那就以不求其他人支持为前提吧。殿下,你若真的不想受其他官员影响,就该明白,如今最该拉拢的是谁。”
周习真扶额:“是父皇。”
“殿下刚刚说,陛下暂时并没有问罪,对吗?”
“正是。”
“没有问罪,说明不在意。右丞在陛下身边那么久,估计早就反应过来了,不出这几日,殿下就会与陛下最关系的事情牵扯在一起。”
宋却迎上周习真的目光。
他眼角已有细纹,高位者的威严只占了他气度当中的一点,余下的全是不如意的疲惫。
老师,这是你说的那个你很怜爱的孩子吗?他人近中年了,藏着一堆少年时的憧憬,对如今的局势束手无措。
你教给他的东西,现在用不上。
宋却不忍再想,她低下头,神情莫名地哀伤:“是佛塔呀,殿下。”
“倘若学子因不满殿下而中伤佛塔呢?倘若陛下觉得大梁有蛀虫,要再新建一座佛塔呢?”宋却说道,“倘若殿下要得到陛下的赞赏与支持,您需要做什么呢?”
眼前的男人被比他小了一轮有余的姑娘问得哑口无言。他分明知道答案,可话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
“……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周习真喟叹。
宋却沉默下来,她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喜她要辅佐的殿下赤胆忠心,白沙在涅却不与之俱黑;忧这位浩然之气的未来君主墨守成规,麻生蓬中树大招风。
“若我毕生追求放在如今只是死路一条,那我愿意为了追求自寻死路。”周习真以手遮眼,“抱歉,宋姑娘。”
“那就真的只能自寻死路了。”宋却思量许久,神色不明,“徐将军此次拿下北疆人,可以暗害朝堂重臣为由,与北疆宣战。以战事来冲淡诬告的罪名,搭上将士的性命,求得陛下对您只能嘉赏。”
“我们会想办法证明您与秋闱的事无关,但结局如何,谁都不知道。”
“那我该亲征的。”
“当然。”宋却点头,随即又担心起来,“万一死了呢?右丞相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死了就只能证明我不合适。”周习真正色道,“会有比我更适合当太子的人。但绝不会是五弟,他不能被当作棋子任人摆布。”
宋却难免失望,她对以身死求有志之士前仆后继的思想毫不理解,并且完全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动不动就要以死明志。
分明有办法的,这个办法能让他更上一层楼,如果抢在右丞相之前做出这个决定,定然能压他一头。
皇上选周习真作为太子,定然是有缘由的,不然怎么会由着他日日规劝,即使烦了也绝口不提废太子的事。
宋却没了办法,只能应下。
这下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在有徐敬慈和秦渊渺的情况下,太子还能一边在皇上面前当透明人一边在朝臣眼里当眼中钉的原因了。
“好,介时我会另择良主。”宋却也不跟他客气。
周习真看向她,看了很久,宋却脸上的波澜不惊被他看了个透彻。
“听秦渊渺说,你在苏州时得一位旧臣指点。”周习真问道,“你的老师,我应该见过吧。”
宋却的神情松动几分:“……是,老师常与我说起殿下。”
周习真苦笑道:“那我算是给师门蒙羞了。”
“时代不同,殿下不必为此郁闷。”
“正是……老师现如今还好吗?”
“仍有执念。”
周习真缓缓吐出一口气:“难怪你会回京。”
宋却不语。
这两人说话,旁人压根插不进来。徐敬慈只能跟秦渊渺画王八玩,彼此间在王八旁边写上对方的名字,一张纸条被团来团去丢了数次。
但徐敬慈丢着丢着就没了心思,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了宋却那边。
本以为是自己的无心之举让宋却被迫与他们站在一起,现在看来,根本不是没有办法下的“支持正统”,而是受人所托。就算当时没有胁迫宋却帮忙,她也是会过来的。
是在更危险的情况下展露锋芒,还是猝不及防地闯入太子府,或者费尽心思以更曲折委婉的方式挤进来。
但结果就是如此,她改不了君主的想法,无论她用了多大的劲挤到周习真面前,得到的都是这个回答。
他不太相信宋却猜不到,也逐渐将刚才那股敌意联系起来……老师的愿望真的能让人不顾结局地甘愿入局吗?
他不懂谋士的思想,正如宋却不懂被孟子侵染过头的太子。
还好,尴尬的氛围只持续了一瞬,侍女敲门,端着一碗汤走进来:“宋姑娘,您的参汤。”
宋却看向徐敬慈,不知不觉间居然已有一个时辰了。
“你费心准备这个做什么?”宋却盯着那碗冒着蒸腾热气的参汤,心里有点微妙的感到,嘴上却还是说着不领情的话,“等汤水变温,我早就回家了。”
徐敬慈:“我不能帮你吹啊,年纪轻轻不要想着不劳而获!”
宋却:“……”
宋却对他已经不抱期望了,装蠢就装蠢吧,他若真喜欢这样,自己翻再多个白眼也没用。
她坐到一边,对着参汤吹了又吹,好不容易降下温度,这才送入口中。
或许是因为精神高度集中的缘故,刚才谈了那么久,身体居然没什么反应,反倒是这一碗参汤让她觉察出些许不适,但暖汤下肚,又好受了不少。
“要留下用午膳吗?”徐敬慈问道。
宋却狐疑地看他:“不麻烦了。”
“那我差人送你回去,外面不安全,你怎么也不带个护卫?”
“要给你送业绩。有了那么多北疆人,腰杆是不是挺直了?”
徐敬慈笑了出来:“你放心,绝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事。”
宋却更不解了。她拿勺子的手顿住,盯着撑着脑袋的徐敬慈看了又看。
之后是有什么大事吗?他这是美人计?
不懂。
真是可怕的男人。
宋却没给他任何一句回应,只在喝完参汤后拿手帕擦了嘴:“多谢你的参汤,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我送你。”徐敬慈仓皇起身,替宋却撩开珠帘。
眼见着徐敬慈要随宋却出门,秦渊渺赶忙叫住他:“徐兄留步。”
徐敬慈回头一看,秦渊渺和周习真正以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打量着自己:“怎么?”
“宋却不是个好招惹的。”秦渊渺好心提醒,“你忘了,我曾与你说过的。我在吴中当县令那会儿去拜会中书令一家,翰林院的霍大人正给她出考题,她将人辩得哑口无言又抚掌大笑的,回来就叨叨个没完没了。”
“况且人家那是清流世家,中书令独子,说不定等中书令死了,还要宋姑娘接手家业呢。”
他眨眨眼:“这样的话,你就只能赘过去了。”
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文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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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且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