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梁 第60章 ６０.晦明变

徐敬慈捧着药，慢慢坐好，他看向哭到一半被打断的宋却，发觉她也在看自己。

目光交汇，徐敬慈看着她发红的眼眶，脑子忽然一抽，将药一股脑全灌下去了。

虽说秦渊渺这等娇贵的人都能用手捧着直接走来，滚烫怕是不至于的，但那药分明还冒着热气，这样不管不顾地一口气喝光还是会觉着难受。

宋却：“……”

宋却想拦却没拦住，只能用袖子一点一点将眼泪擦干。但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徐敬慈，看着他被烫得龇牙咧嘴后，开口问道：“你急什么？”

她声音哑着，徐敬慈顾不得嘴里的苦味，就要下床去倒水。

这回宋却拦住了，她颇为不解：“你到底要干什么？”

徐敬慈缓缓眨眼：“我给你倒水。”

宋却恼怒地摁着他，强迫他侧躺下来，一手将空碗拿走：“要你多事。”

可怜一个戎马半生的将军，被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轻轻一推就不再抵抗。他看着宋却去往桌边的背影，又觉得躺着总归不好，这位文臣与他说话还得低头，那多不好意思。

但宋却很快就坐了回来，杜绝了小将军的所有的念头。

“你起起落落的，这样下去怕是好不了了。”宋却将杯盏送到他面前，“你若是不方便，我能喂你的。”

徐敬慈想都不想，头一低，唇碰到杯沿。

这似乎把宋却吓了一跳，她微微怔愣，可另一只手还托着一只茶杯，一时间找不到地方放下，只能就着徐敬慈的姿势缓缓抬手，温水顺着她的动作流进徐敬慈的口中。

到最后，杯盏空了，徐敬慈也只能仰着头看她：“多谢你。”

宋却抿了抿唇，终于能挪动位置，将空了的杯盏放到床头，然后捧着自己那杯温水呷了两口：“你说吧，你跟皇后怎么回事？”

徐敬慈喝完水后意犹未尽，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拜堂当天喝合卺酒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可惜宋却哭完后又变回了冷静清醒的样子，对没听到回答的问题穷追不舍。

“倒也没有多久……刚回京那天，我被皇帝叫走……好吧，出了书房之后我没有直接去兵部，让秦渊渺带着我去找了周景佑，他领我去见了皇后。”

徐敬慈朝宋却笑了笑，用眼神告诉她不必放在心上：“那日你虎口脱险，我也不知从何处下手才能替你分担些。但我知道，朝中的权势若是一边倒了，倾颓的可能更大，不知道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就只能先找后手了。但找后手也不能找太聪明的，不然你又要花心思，想来想去，皇后最合适。”

“他为了周景佑，不顾局势，把太子害死了，说明她有野心，却没远见，更别说她还是皇后，背后靠的是红极一时的柯家，明面上应当与我们不对付的。我们正缺这样一个人替我们分担。”徐敬慈柔声说，“不过是兵权罢了，给她一点又如何，面子上说是给周景佑的，但徐家掌兵部这么多年，也不光是个空架子呀。”

“但是后来的事情都挺顺利的，我就告诉她先将这事烂在肚子里，不然打乱了你的节奏，那多不好。此后，她在后宫的地位就彻底变了。她倒是个有些本事的，靠着这点兵权将一部分禁军拉了过来，好歹没让他们全落在陶闻殊手里。”

宋却的眉头皱起：“我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这些我怎么全然不知？”

“想来你是哭懵了，怎么连这也想不通。”徐敬慈轻笑出声，没有半点嘲笑的意思，“毕竟是皇后，在宫中这么多年，早就是人精了，她比你多吃了多少年的饭，该看出来的早就看出来了。况且，人又不是什么长情的东西，若非天大的恩情与喜爱，效忠你的那份真心马上就会被更吸引人的物件勾走。”

宋却偏过头去，懊悔地点点头：“是我糊涂……”

“你哪是糊涂。”徐敬慈心疼道，“你是要管的事太多，应接不暇。”

宋却没理会他的安慰，思怵一会儿，说道：“她既然能拉拢禁军，皇帝身边自然也有她的人，今日能来，倒真是运气了。”

“皇帝身边的人都是陶闻殊一手安排，但有二心的人不少，皇后旧居宫中，她能给这些人的，不比陶闻殊能给的少。”

宋却感叹道：“真是术业有专攻。”

她突然转头问道：“今日我拒了赐婚，你没有什么情绪吗？”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徐敬慈认真地看着宋却的双眼，告诉她：“不过是个不成器的陛下，他赐婚有什么好的。婚姻大事，自当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平稳安定了，是你嫁还是我赘都随便，若是觉得黄澄澄的诏书好看，我就去求周景佑赐一个。”

他贱嗖嗖地摇头叹道：“唉，真是不知道，我在宋大人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会不顾大局只想着自己呢？”

宋却没说话，没有表情地看了他很久。

徐敬慈：“……”

徐敬慈：“诶呀是晃了一下，就那一下，我，你、你难道拒绝得很果断吗！”

徐敬慈也就是随口一说，却不想宋却真的回答他了。她摇了摇头。

徐敬慈震惊于她的坦诚，毕竟宋却向来不会好好表明心迹。

但令他更震惊的，是宋却的下一句：“你只说心疼我，却不想我也心疼你。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干脆死了才干净，我疼一下也就不再疼了。”

徐敬慈怔住了，他急忙撑起身子：“不会了，再不会了。”

宋却微微叹气：“你躺好吧。我才坐了一会儿，你的伤都裂开多少次了。我回去了。”

徐敬慈二话不说，立刻躺好：“我躺下了！你……你真要回去？”

“自然。”宋却满脸不解，“我刚把袁氏的事情当着陶闻殊的面捅给皇后，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呢，我得趁机赶紧派人将那边的疫病扼住。”

徐敬慈怅然若失地点头：“对，对。是该回去的。”

宋却起身要走，却被徐敬慈抓住了衣衫。她困惑地回头。

“宋却，傅识若告诉我，你最讨厌蠢蛋了。”

宋却轻哼一声。

徐敬慈眉眼舒展，言笑宴宴：“我早就不是蠢蛋了。我听了霍杭死在大殿上的事情，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与手底下的人都商定好，若是到了下朝的时间，却仍不见你的影子，或是你被叫去问话，一刻钟未出，就立马去派人叫我，找不到我就去找秦渊渺周景佑皇后。”

他试探又期待地问道：“我……聪明吗？”

回应他的，是宋却温柔的一眼。

翌日上朝，徐敬慈和陶闻殊都没来，朝中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两个刺头都不在，但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少了陶闻殊又如何，他身旁取代了了陶闻殊位置的太监是难缠的眼线，底下站着的是敢扒龙袍的权臣宋却。

更何况……如今最有望成为太子的澈王的生母，就坐在他的身边。

群臣哗然。

顾桐装都不装了，连帘子都没要，大剌剌地坐在一旁听政。不过她倒是留了点面子给这位帝王，没凑到龙椅上坐坐。

一时间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甚至连周景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却挺胸抬头，照常拎起她的笏板：“陛下遭遇刺杀，龙体有恙，心系天下，却有些力不从心。臣叩谢皇后娘娘替陛下分担忧虑之事。”

昨日不在场的周景佑：“？！”

稀稀拉拉的一阵“皇后千岁”随着宋却下跪缓缓响起，众人惊疑不定，只有秦渊渺和温雪音对视一眼，跟着宋却一起跪下。于是，“皇后千岁”的声音越来越大。

皇帝已然无法说话，不是因为嗓音，而是因为局势。

他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卸下了一身的皇帝权势。

不过并没有人在意了。唯一的太子人选与这些人站在一起，无论皇帝是否有权力，也无法阻挡周景佑了。

这个被顾桐宋却一起捧上来的人，已然势不可挡了。

周景佑没空去在乎他的母妃是否要当女皇，宋却既然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就不可能辜负这份信任。从前皇帝还掌权的时候，他还顾及着父子的情面，既然都到这种地步了，趁着陶闻殊不在，他当然得借着这个身份好好上奏。

“皇后娘娘千岁！禀皇后，昨日您托儿臣查办的江南袁氏，儿臣已有了结果。”周景佑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袁氏内根本不是什么内乱，而是有人将数年前因水患而起的疫病患者养在了袁氏。近年来，袁氏不与外人交涉，也再不出谋士的原因，正是这个！”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要为祸天下，袁氏能忍这么多年，想来也并非全是好人，包藏祸心、豢养伤病、草菅人命，桩桩件件，袁氏怎能逃脱，纵然是世家大族，也要严加惩戒，否则难安天下人之心！”

以为只是宋却的私仇，刚摆好了架子准备替她做主的顾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