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梁 第51章 ５１.心难填

清明已过，大梁暂且无事。或者是因为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春雨后居然隐约窥见了一种叫太平的东西。

正好，一堆被积压着迟迟未发的新法也一点一点地全都推行了，从前周习真拼命上奏却被嗤之以鼻的东西，终于跟着春雨一起落下。

下朝后，宋却和温雪音对视一眼，相看两厌地各回各家去了。

不光是温雪音，现在连傅珏都看宋却不顺眼，走到宫道上了还追着她训话：“你们这些死丫头，学什么不好，偏偏要跟军营里那群老爷们儿混在一起。傅识若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宋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捂着耳朵向前冲。

“宋却！宋却，你跑什么！还有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整天就是吵架，你少给自己惹点事！”傅珏想追上去的，但他的脚步被他的身份绊住了，让他只能端着架子往前挪，“记得劝劝傅识若，让她赶紧回家！”

宋却这个病秧子溜起来居然不比旁人差。一个三品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官道上跑，落在傅珏眼里，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可傅珏又没什么办法，很多事情他只能嘴上说说，无论是宋却还是傅识若，都不会听的。

不过还好，他还有个令人省心的儿子。

傅思孺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慢慢走过来，连他爹在旁边都没注意到。

傅珏重重地咳嗽一声，傅思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要撞人了，急忙道歉：“抱歉抱歉，没看到大人……父亲？”

傅珏：“……”

算了，他认了。

“你想什么呢，怎么连走路都不会好好走。”傅珏板起脸质问道，“入朝已有半月了，怎么还没轻没重的。”

“抱歉父亲，最近在为识若的事情发愁。”

“她又要干什么？”

“父亲不知道吗？”傅思孺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那儿子也不说了。”

傅珏：“……”

在傅珏的厉声痛骂之下，傅思孺好说歹说还是供出了傅识若的去向。等到傅珏揪着傅思孺一同赶过去的时候，傅识若已经迷失在种种夸赞中，骑在马上高昂着头了。

“宋却！难怪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呢，你们要干嘛！”

京郊驿站旁草色渐浓，雨水未干，一路走来，下摆都被沾湿。这下傅珏顾不得什么身份礼法了，拎着傅思孺就追了过去。

傅识若原本高高兴兴的，但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后，嘴角的笑立马挂不住了。她扯过缰绳，匆忙道：“我不说了，我爹来了，我先走了！”

“傅识若！你给我站住！”

马背上的傅识若一身轻甲，马尾束得高高的，她拉着缰绳的手最终还是顿了顿，无奈地转过来：“傅思孺，我就不该信你。”

“爹，我今日就要随军队出城了，你拦我也没用，说的话我也不会听的。”

几日前，徐敬慈突然提议，说近日正值官员上任，许多地方无论是治安还是法度都还因为前几年的灾祸而欠缺，不如趁此机会将落下的巡防和军队都补上，既能当陛下的眼睛，也能让百姓知道朝廷的决心。

于是兵部出人，分了数个队伍，拿着皇帝与徐敬慈的文书，前往各地监察，旨在加强治安，不至于再像去年那般乱了套。

傅珏心说这小子真是有心了，结果转眼就被人告知，自家叛逆的女儿也在其中。

一时间，傅珏也不知道说什么。傅识若打小就不听话，倔得很，那时朝中正忙，他无暇顾及，傅识若就天天往外跑，不久就把整条街的人都得罪一遍，傅思孺抱着为民除害的心，断了她一天的粮食，她偏偏说自己在绝食，故意不吃的。

反正她做什么都有理由，别人说什么都不听，从小舞刀弄棍的，说是要当女将军……直到姜无真倒台，朝中再无女子，她愣了很久，说“为什么非要姜无真在我才能当将军，我自己就行”。

“我何时说要拦你！”傅珏被气笑了，“你要做的那些事，我何曾拦过你？”

傅识若昂着头：“哦，那好吧，我知道了，我走了。”

本以为会是一出轰轰烈烈的坦白，但傅识若就是有一个不解任何风情的脑子。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知道了就是知道了，说走就必须要走，理由都不会给出一个。

她对着宋却和徐敬慈眨眨眼，然后策马扬鞭，身影很快消失在远处的草色间。

傅珏憋了一肚子的话都没说出口，现在又气又憋屈：“到底怎么回事，她为什么非要跟过去？！”

“傅大人消消气……是我，现在各地百废待兴，谁先抢占先机谁就有优势，我因着职务要留在京城，傅识若见到这种僵局立马就说要替我去占。她稳重靠谱，是个信得过的人，又是最明白问题所在的人，有她在必然事半功倍。”徐敬慈安抚道，“唉，也怪我们，本是想着先斩后奏的，哪有女儿临行前见了父亲不难受的，但没想到，您还是来了，大概是命吧。”

傅珏愣了很久，一开始是没反应过来那句“稳重靠谱”说的是谁，后来是反应过来居然能从徐敬慈嘴里听到人话。

傅珏忍了忍，转向宋却：“他们不说也就算了，你不光不说，还见了我就跑是为何？”

宋却眼睛一转：“我要赶来送一送傅识若呀。我以为您看我跑了自己会跟上来的，况且您一出口就是质问，我哪敢多听，生怕被骂。”

傅珏被气笑了，可又真的没办法说出重话来：“朝中都快成你们这群年轻人的了……但我们老头也并非全然没用，我早就被认定是澈王一党的了，不用事事都瞒着我。”

他语气一转，揪着傅思孺的耳朵：“倒是你，胳膊肘往外拐，对你爹真是瞒得滴水不漏啊！”

回去的路上傅珏都在絮絮叨叨，傅思孺被教训得只能放空，直到把左丞相送回家中，他才捂着耳朵长舒了口气：“真是的，我要是有意瞒下来，他都见不到傅识若。”

他虚虚朝着二人作揖：“多谢了，这种中年人就该这么治。走了。”

“起初以为她哥会靠谱一点，没想到也是一个不问生死的。”徐敬慈发自内心地感慨，“我都打好草稿了，一旦他们问起此行是否会有危险、傅识若是否平安，我一定让他们感动到只能哭着回家。”

宋却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徐敬慈：“……”

徐敬慈：“你也没有想过问一问这个问题？”

宋却确实没想过。从前尺素和试玉都在，她做什么都有人陪着，跟着姜无真一起游历之后也没人提及“危险和平安”，因为越懂得危险越知道什么是平安，孟浮又是个希望她立刻去死的，更不会说这些话。

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朋友之间不一定就要全身心相信对方能平安无事。

但她脑子转得快，给自己找了个解释：“跟着你的人走，总不会出错吧，她去本就是打好关系的，她自己也有武艺傍身，我若是问了，岂不是不相信你，也不相信她吗？”

徐敬慈深知她心里藏事，但看她的表情，应该已经消化完了。于是他再无负担地得意起来：“还行吧。”

许久没在街上逛过，就连步子都忍不住放慢。这样好的机会，露骨的情话却一句都不敢说，硬找的话题也太过勉强，又只能找正事聊了。

“对了。”徐敬慈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正事作为开端，宋却就说话了，“条姑娘给你打的穗子还没给你吗？”

徐敬慈呆滞了，因为他猜到宋却要做什么了。

“不知怎么的，居然跑到我这里来了。”宋却摊开手掌，紫红的穗子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朝中事多，总穿朝服，你一个红袍加身的总带青色的还挺别扭的。”

徐敬慈小心翼翼地接过，突然想起在不荒村时，他说他想看宋却织布的那一段。如今这位高高在上的宋大人，挤出过不知道多长的时间，给他做了一个又一个青涩但用心的佩饰了。

他脑子突然一热，说道：“那我所有的物件上都有你的东西了。”

宋却缓缓皱起眉头。夫妻之间这样做才是理所应当，宋却每次将璎珞穗子递过去的时候都要努力避开这个念头，才能故作心平气和。她恨不得拒绝所有有关的话题，好像觉得表白心意是件再逾矩不过的事。

本以为徐敬慈这种藏不住事的人会三天一表白，没想到他竟也顺着自己的心意过了那么久。

如今他这话说得暧昧，又让宋却不自在了。

“要是嫌多，你就还我。”

徐敬慈低着头，将穗子系在那块手刻的玉佩上：“我只怕不够。”

宋却怔了一下，不死心地去夺，却被徐敬慈抓住了手腕。可他压根没有再做什么的想法，一触即放，如蜻蜓点水。温度散去，一瞬间宋却以为是自己停了手。

他将这块并不好看也并不精致的玉牌系在了宋却的腰间，她紫色的官袍配着暗红的穗子没有半分突兀。

宋却听到他低声说：“本来就是要给你的，可是时间仓促，我也学艺不精，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先前还犹豫呢，可怎么想怎么难受，倘若连这种明心意的东西都要藏着，那也太对不起你了。”

宋却怔怔地看着他的发顶。徐敬慈非要系一个漂亮的结，弯着腰倒腾了好久，才笑吟吟地直起身子。

他迎着宋却的目光，手指轻触宋却额角的疤痕，含笑的眼睛里是难掩的悲戚：“可我总是护不住你，次次都迟来一步，每次都想给你留点好印象，又每次都事与愿违。”

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盯着他的手，冷冷道：“蠢材。你已经……很厉害了。”

徐敬慈几百年一次的伤感就被猝然打断了，他急忙道：“我愿意！”

宋却的冷漠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她垂眸叹了口气说：“怎么总患得患失的。你要是被这些事困扰，那我说点别的给你听。”

“我后院的银杏树，傅识若说最好还是砍了为好。可我想，万一有人不想用钥匙，非要看看树上的景色呢。”

“我都给你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