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慈不知道宋却知道了什么,他也根本来不及问。
他躲在飒飒的银杏叶中,听着宋却与宋皋禹交谈。
“出什么事了?可有伤着?方才谁来了?”
宋皋禹在朝堂上与自己不算很熟,唯一的交集就是自己将他爱女劫到了不荒村,让他被皇上盘问了好一阵子是不是有二心了。
他平日里一副老神仙老迂腐的做派,碰上和女儿有关的事倒是有几分人样。
“爹。”宋却捂着心口,像是被吓坏了,“北疆人要杀我。”
“你怎么,你怎么会和北疆扯上关系?”宋皋禹上下打量着宋却,见她没受伤才放下心来,“是不是在不荒村惹的祸?我就说徐敬慈那小子不靠谱,除了添乱就是闯祸!”
宋却道:“可是试玉她……”
宋皋禹这才施舍了一个眼神过去。他清楚这个丫头的来历,对此不免叹息起来:“人各有命,你没事就好了。她既是为救你而死,那就好好安葬。”
“不能葬到北疆吗?他们不在乎是土葬还是火葬,大不了烧成灰,带过去就好了。”
“现在谁有空去管这个?”宋皋禹无奈斥道,“你寄予厚望的太子马上就要带兵走了,眼见着要跟北疆打起来,你还在这时要带一个下人的骨灰去?”
宋却还想说什么,却被宋皋禹打断:“好了,时局险恶怎是你能把控的,听爹的,就此罢手,不要再与什么周习真徐敬慈混在一起了,咱们一家人安安稳稳把日子过下去。”
宋却垂眸:“……是。”
好吧,一个丫鬟的死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像拂开一粒灰尘一样将她吹走,而自己也跻身这些人的行列。
有一点愧疚,有一点难过,但宋却自私作祟,又觉得有一点欢喜。至少此后她们不会兵戎相见,不会因立场和过往苦苦纠缠。
“爹也不计较你在苏州跟谁学了什么,怎么一回来就捅出这样大的事……尺素,还不去给小姐熬药。”
尺素愣愣地将试玉放下,站起身道:“是。”
“算了。”宋皋禹头疼道,“沾一身血,回去歇下吧,我叫别人做。”
见宋却仍低着头,宋皋禹的语气和心一并软了,他拍了拍宋却的肩:“吓坏了吧?也别太伤心了,世道就是这样,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爹帮你火化去,你少操些心吧。”
“我自己来吧。”
“爹知道你放不下,但火化场在京郊,你再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怎么办?”宋皋禹好声好气地劝着,“听话,等明日,明日你一醒,爹就把盒子送到你手里,怎么样?”
宋却迟疑着点点头:“好,谢谢爹。”
“原本你娘也是要来的,被我劝住了,你先歇下,我让她明早再来看你。”宋皋禹说,“早朝时我定如实上报,不让你受委屈。”
宋皋禹差了人打扫后院,宋却只能暂时回屋。
洗澡水烧好后,后院干净了,连药都送了过来,直到此时,银杏树旁才又恢复安静。
宋却推开窗户,徐敬慈正靠在窗边,不知道等了多久。
“太晚了,你还不回去?明早要上朝的。”宋却递了杯茶给他,“多谢你了。”
徐敬慈满腹纠结地接过茶水,犹豫再三,问道:“你不伤心吗?”
“……”宋却在短暂地怔愣后答道,“还好。只是觉得可惜。”
“为什么。”
“她为了谁死都好,就是不能在无知无觉中被人杀死。”宋却沉默许久,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话锋一转,“你呢,受伤了吗?”
“没有。”徐敬慈笑了下,“还是你的镰刀更快些。”
宋却无语的笑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再给你感受一下。”
徐敬慈也跟着笑,可没过一会儿,他又敛下笑意,垂眸道:“我可以帮你把她带去北疆。”
宋却神色一凝,反应过来:“你也要过去?”
“对,太子学过些兵法,但为人实在一根筋,我不放心,还是跟着为好。”徐敬慈向她解释,“我照你说的,在太子认罚时提出北疆一事,但我还没循序渐进到打仗那一部分,右丞相就开口了。”
“他提的打仗?”
“正是。他既然敢说,那就做足了准备,太子此行怕是真的凶多吉少,纵然他报了必死的心,我也见不得他被奸人暗害。”
宋却十分理解这种想法,点了点头:“好,那你此去小心,我在京中继续周旋。”
“这次出征,陈山风因母亲生病不做随行,正好也能把他留给你。我看宋大人那副样子,显然不想让你再涉及这些事了,派下来的护卫大概会将你掣肘住。”
宋却满肚子疑虑:“不会是专门留给我而找的借口吧?”
“哇你真是小人之心,你要是不想要我还能求着你留下吗?”
宋却不置可否。
徐敬慈看了她一会儿,低声下气道:“求你了,让他跟着你一阵子吧。”
宋却不自觉捏紧了袖口,她甚至连脾气都没发,就被人莫名其妙哄住了。
在屋子里等待的时候,她眼前串过了很多东西,脑子乱成一团糨糊。推开窗户后她终于有了点快刀斩乱麻的意思,可现在,这些乱麻缠在刀上,令她有了另一种烦恼。
徐敬慈真是可怕啊。
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这么感叹了。
可惜她还是说不出什么软话来:“……多事。”
“多事也比出事强。”徐敬慈喝了茶,揉了揉眉心,“可能真是我多事……中书令爱重你,想来也不会让你出事。”
这种事情,宋却本不想和任何人透漏半点,可此时竟鬼使神差地在沉默后主动提及:“怕我出事,也怕我惹事罢了。女人在他眼里就该本分老实,所以我向来不喜欢让他知道我的事。”
徐敬慈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能从宋却嘴里撬出难得的真心话。
他一时呆住,结结巴巴想说点缓和气氛的:“啊?……呃,那、那不告诉他。”
宋却瞥他一眼:“他迟早会知道。我这边的守卫怕是要日夜轮岗了,后院的门,你可能进不来了。”
徐敬慈思考了一会儿,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我若来不了,你可以去找我。这是我贴身之物,你拿着它,可在将军府进出无阻。”
宋却被吓得要死,却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象。
贴身之物?给她?
男人的玉佩收不得,更遑论贴身玉佩。
徐敬慈是不是傻缺,他故意消遣自己吗?
徐敬慈见宋却迟迟不接,顿时反应过来,肯定是宋却脸皮太薄,不好意思拿着。
徐敬慈自觉很懂她,毕竟见识过她的嘴硬,现下也直接联想到这方面。于是他很是洒脱地将玉佩挂在窗楹,茶杯塞到宋却手中。
“收着吧,又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
见他如此坦荡,宋却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憋了半天的气,实在找不到地方撒,宋却憋屈死了。她怕徐敬慈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直接下了逐客令:“茶也喝了,事也了了,你可以走了。”
“那我明天过来,拿上骨灰盒,我就整军出发了。”
徐敬慈悄无声息地走了,玉佩孤零零的挂在窗上。可怜的玉佩,跟了徐敬慈居然连个穗子都混不到。
天地寂静下来。
活生生的人死后就变得**的了,更加难以忽视。但被火烧过后只留下一点点的灰烬,大一些的香炉都能装得下。
宋却绕开护卫,从后门溜出去,在巷子里见到身着轻甲的徐敬慈。
真是与平时全然不同,头发高高竖起,利落干练,桃花眼的缱绻淹没在银甲的寒光中,显出几分聪明来。
这个盒子她还没捂热,如今就要转手于他人。
“麻烦你了,等你回来,我替你接风洗尘。”宋却最后描摹了一遍盒子上的花纹,这才交到徐敬慈手中。
她叮嘱道:“太子不是非死不可,大家活着才是最好的,所有的事情全有转圜的余地,倘若他能凯旋,风向未必不会改变。我不清楚柯治到底如何,他是否会与北疆勾结尚未可知……一切小心。”
徐敬慈接过檀木盒子,轻甲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好,我明白。你也万事小心。倘若再遇到上次的事情,直接往将军府跑。”
宋却不理他的话,只道:“你的玉佩,我暂且收下,等你回来就拿走。”
“为什么?我觉得挺好看的啊。”
宋却:“……”
宋却觉得这人可能这辈子都想不明白这回事了,可解释起来倒显得自己多心,只好随便寻了个由头:“我嫌太单调了,准备打个穗子,连着玉佩一起还你。”
徐敬慈这次没再说什么,他低下头:“我喜欢青色。”
宋却没忍住笑了:“好。”
景丰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一,太子亲征,起兵北伐。
九月十七,大败敌军,太子薨。
九月二十六,太子棺椁回京。
宋却早早就收到了徐敬慈的传书,愁了好几天。
试玉也好,太子也好,不都是听了自己的才断送性命了吗?
倘若真要为新朝开一条路,无论是谁的命都要往上丢一丢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被徐敬慈传来的书信中揭过去了。
他说:风霜催折莫回首。
秋风猎猎。
宋却登上了酒楼的栏杆处,明明以破竹之势大败北疆,城门口守着返军队伍的人,竟无一人敢露出笑容。
全国裹素,宋却也穿了一身白,她瞧见马匹入城,为首的那人面容冷隽,银甲被麻。
老师说过相似的话。
“风霜催折莫回首,迢迢一去归无期。迢迢,莫回首。”
脑中一片混乱,这两人的语气各不相同,却偏偏重叠到了一起。
此时秋意正浓,京城的第一片染黄的叶子,早落进土中了。
一般都在晚上十点半更新,有事会请假,啾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11.染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