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工的铃声尖刻又固执地响起。这道燥耳的声音仿佛是某种开关,迅速开启这个世界的夜间模式。天渐渐暗下,刘远志等三人先进宿舍做准备,焦棠与齐铎站在铁门口,借着门卫室的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齐铎与焦棠年纪隔得比较近,两人也不是在乎游戏里前后辈关系的人,说起话来比较自在随意,所以自然而然凑到一起聊案情,主要是齐铎在聊。他问:“放飞的术士,今天觅到食了吗?”
放飞?觅食?焦棠倒不把自己当外人,说:“物理层面觅食的话,吃了一顿饭,几件复古零食,味道还行。精神层面觅食的话,你先说说你的收获。”
齐铎有一种焦棠在快速学习玩家交往规则的体会,不禁被她拙劣的城府逗笑,不是取笑,是苦笑,心道再无害的人进入这个世界也会渐渐生长出伪装、戒备的外壳,难得对方术法能力不弱,这种成长就是正向加成,能帮她在游戏里走得更远。
他中肯点头:“有。”
此时工人已陆续回来,见到二人如见无物,呆滞地迈进宿舍门。说白了,系统里的世界并非现实世界,NPC的功能更多是推进剧情,唯有关键NPC才稍显人性与多层次的情感。所以,微表情专家在这个世界不太吃香,两人也没有兴致去研究哪个人看起来更像凶手。
齐铎靠在门边,看向忙碌的阿红,继续分析。
“有两点。一,从曾原送白昭迎回房间,到白昭迎尸体被发现,中间大概有20分钟,那个时候正好是下班时间,凶手要在这20分钟内进出白昭迎房间,又不引起注意,说明凶手绝非外来人。之前我们猜测凶手是白昭迎熟悉的人,因为白昭迎并没有阻止祂入屋,但现在来看,既然门已经提前打开,凶手就有机会摸进门内杀了她,凶手不一定要是她熟悉的人,但一定是大家熟悉的人。”
他停下来,怕焦棠听不明白,却意外撞进对方雪亮的眼睛里,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无需过多解释,焦棠已经完全领悟他的意思,并且替他说完第二点。
“你的第二点,是不是关于白昭迎的传闻?厂里的人说她水性杨花,刘荷说她单纯善良、李雁说她从一而终,曾原说她有爱慕对象,柳冬蜜却说她**。造成这种奇怪认知的原因是每个人看到的都只是其中一面的白昭迎,所以接下去的调查,我们都不能偏听则信。”
齐铎点头:“第二点就是一个玩家共识,能懂的玩家更不容易被NPC带坑里。现在轮到你了。”
真诚是必杀技,焦棠毫不犹豫,将线索和盘托出:“我匆匆看了林西拿回来的材料,关于质检组前两年的通勤记录。我注意到住在307房的住户已经很久没有到岗,食堂外面的布告栏上面有很多失踪人名单,我认为他应该是失踪了,可是昨晚我才在楼里碰见过他,所以我断定他是死在楼里的。另外三条老鬼也一定在失踪名单里。”
失踪人口死在楼里,这倒是一个惊悚趣闻。齐铎看向307和411那两扇陈旧的门,突然很同意焦棠的评语——三长两短的棺材楼,死于非命的住户群。
“严格来说,你的发现与这件案子没什么直接关系。”
“谁知道。”焦棠一时也无法说明其中的关联,遂不接话,权当对方说什么是什么。不过齐铎也无法将几个死人与凶手联系起来,两人遂陷入沉默。
此刻工人已经全部归巢,齐铎漫不经心地踱入破旧的“监狱”,先行一步。焦棠摁亮电子表,快5点钟,天际将残光吃尽,豆花阿红也已经收摊回去,即使填再多东西,胃内仍是空虚,这种不切实际的感受让焦棠感觉身体与魂体是分裂的,这根本不是她的躯壳,只是长得像而已。
试着不吃东西,将注意力转移到案件上吧。焦棠边走回楼道,边观察周围,刚入夜便冷清得如同陵园,好似NPC躲进的不是门,是棺材板,整栋宿舍唯剩低瓦数的过道灯尽忠职守地为玩家服务。
走过三楼时,前方齐铎故意加快脚步,不去看鬼气森森的307房门。后边焦棠的步伐很轻,但很快,齐铎刚到七楼时,她便紧贴着他停下。
刘远志正在林西门口喊话:“林西,开门,借身衣服。”身上馊掉的菜汁成为他今天最大的噩梦。
戚安拉开门,换了一套运动服,可能是怕撞鬼时,裙子和高跟鞋会妨碍逃跑。
林西恹恹打开门,黑眼圈很重,加上络腮胡,整个人显得颓丧厌世,像是一半魂被勾走了。他将外边的队友让进屋里。
刘远志一边抱怨一边在林西床前等待。“我是南方人,以为五月份的天气会很热,只带了一套长袖的。真是麻烦你了,林哥。”
林西没有回话,低头在包里翻找。其实他也只带了多余的一件长T恤。
齐铎想和林西借刮胡刀,等靠近他背包时才醒悟,林西那样子根本不会带刮胡刀。
戚安坐在小桌边,郁闷地看焦棠吃面包,干巴巴的面包在焦棠嘴里吃出了马卡龙的金贵感,看得她也有点饿。
卧室里三个男人终于出来。五人围坐在桌旁,愁眉不展。
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仍然一无所获,明天再找不出凶手,死亡的紧迫感将使他们方寸大乱。
而且,有一件事使气氛降至冰点。那就是——
“白昭迎今晚会出现。”焦棠无情揭开这个躲不过去的事实。
此话一出,窗户吹进一道劲风,其他人后背发凉,缩作一团。
戚安姿态放低,问:“焦大师,你有何对策呢?”
此刻的她才像一名卸下气焰,回归真实的玩家,而不是用现实世界身份唬人,想借此在玩家群里树立地位的大明星。
她抱住焦棠的胳膊,有一些人喜欢用“肌肤贴贴”来表示亲近,尤其是女生对女生,若是有结伴意图,有时候会牵个手拉个胳膊,可惜焦棠不是这一挂的,她在现实世界还未建立坚固的友谊就被关进卧室里,而且她天性也不喜近人,所以僵硬地抽开,顺便将凳子也挪开一些。戚安以为她嫌弃自己弱,难过地绷紧嘴角。
“今晚我们还待在一起,轮流守夜。”刘远志征询其他人的意见。戚安举双手赞同,林西也说好,焦棠和齐铎则无所谓地应诺,两个年纪小的一个赛一个的淡定。
恰好林西住的屋子有两间小卧室,于是分配下来是,前半夜,焦棠和戚安住一间,刘远志自己住一间,齐铎与林西在客厅守夜。后半夜齐铎与林西去休息,其余三人到客厅守夜。如此安排既能保证体力,也能保证战斗力,大家都没意见。
刚步入晚上6点多钟,任谁都还没睡意。几人又凑到桌前,打算将抠搜的线索捋一遍,这时手机来信息了。明亮的屏幕弹出一条短信,几人前后点开,刹那,桌上莫名多出一个雪白信封。
戚安眼明手快地抓起信封,兴奋道:“只有一个。”
显然这次是团队通关模式。
她翻过信封,火红的封漆上面刻有熟悉的“斑斓条纹”图案,不等她动手去拆开,条纹燃起火焰,火漆渐渐消融。等火焰淡去,她从中摸出干净的金色纸张——这便是定夺生死的答题卷。
随意用尖锐的物体在纸上写上凶手的名字,哪怕是刀尖,纸张也丝毫不会破损,写下的名字会渐渐浮现在纸张上,开始是黑色,若答案正确则慢慢变成灰色,若答案错误则转为红色。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愿意提前交卷。
戚安小心地将纸张塞回去,问:“放谁那里?”
这是一个非常要命的问题。如果玩家之间不团结,争抢信封往往会发展成一出惨剧,即便团结的联盟也会经常会因为这个产生矛盾。
“抓阄吧。”这几乎是所有追求和平的团队会做的最佳选择。
刘远志摸出一副扑克牌,打乱,摆到桌上:“最大的人拿信封。”
为求公平,林西又洗了一次牌,齐铎确定牌后面没有可疑的记号,五人才伸手摸出一张,同时亮出来。
结果让人瞠目结舌。
焦棠错愕地盯着信封,她不是怕承担责任,她是怕自己不懂规则坑死队友……
看着结果,其他四人难受地别过脸。默念一句,这该死的公平!
得知是一个信封,大家瞬间有了抱团取暖的饥渴想法,开始对案件发表自己的意见,不过说来说去,依然绕不开“莫国志”这个点。
在一片讨论声中,焦棠突然掷出一个想法。
“假设凶手莫国志,他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宿舍楼里,又在别人注意不到的情况下离开的呢?”
讨论声戛然而止。
“是工服吗?”焦棠出声,“晾在走道里的工作服成为他掩饰身份的道具?”
齐铎:“依照李雁的形容,莫国志比白昭迎高,如果要混入宿舍,只有可能穿着男士的工服。穿着工服的男人,一般情况下会被当作不太熟悉的熟人看待,所以你这种猜测有一定参考性。”
是吗?每个人心底不禁浮出另一缕疑问——莫国志是激情杀人,还是有组织杀人呢?若是激情杀人又怎么会带上菜刀、穿着工服?若是有组织杀人,为什么不选更隐蔽的地点和时间段呢?
但焦棠又立刻自己打破自己的论断,说:“从缢杀到砍杀,过程只花20分钟,凶手既可能是强壮女性,也可能是男性,但说是外人莫国志又有点牵强,他必须多次踩点,多次模拟,才能对楼道下工后情况了如指掌,做到即使混入人群,也能确定不被认出来,还能顺利逃过工友和门卫的眼睛。或者……”
她忽然转换话头,说:“白昭迎有另外的追求者,或者交往者呢?”
刘远志拍大腿:“也对。莫国志就是一个符号,真实的凶手就藏匿在楼里。”
戚安叹气,将头埋之双臂间,咕哝:“莫国志也好,其他男人也好,出来一个吧,这样猜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唉!不知谁低声哀叹一句,讨论陷入僵局。
“你们听见了吗?”戚安从手臂间霍然弹起身子,她脸色刷白,侧耳凝听。
刘远志还在沉思,回过神,慌乱地左顾右盼:“什么?”
“嘘!”齐铎竖起修长的食指,暗示大家别出声。
片刻后,他阴森森道:“是哭声。”
其他人惊恐地定在原地,仿佛也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楼下传来。
戚安花容失色地掐住刘远志胳膊,盯着门外。那阵哭声似乎循着楼梯,一层层往上过来。刘远志已吓出魂魄,浑然不觉手臂的疼痛。屋内温度骤降,大家额头却沁出细密的冷汗。
此时,反应过来的焦棠才慢慢悠悠从背包中摸出一沓黄纸,一盒朱砂,一根纤长的狼毫笔,一一摆到桌上。
其他人眼角直跳,就差拎起她的脖子,抓着她胳膊调快动作,但一晃眼,刚才还优哉游哉的焦棠,手腕转个圈,一道复杂的符已画成。
哭声已凄然爬至七楼,朝最后一间屋里飘荡而来,屋里的人竖起耳朵,大气不敢出,只觉得“那人”已停在了门外。
电光石火间,焦棠身形闪至门边,啪嗒,将符贴至门上,顺手熄灭屋内唯一的光源。
周围陷入死寂的冷和黑!
哒哒哒!
门上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一阵、一阵,极有耐心……
没人敢去应门,只祈祷“那人”发现门打不开,赶紧离开。
许久,敲门声真的消失了,哭声也幽幽切切地转远。
焦棠伏在离门不远的墙上,紧抓着铜钱剑,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全神贯注盯住门缝上涌入的邪气。直到邪气消失,她才缓缓转身,朝众人摆摆手,示意安全了。
戚安虚脱地松开刘远志,想与对面的林西说句话,眼睛一瞥,久违的月光清冷地投在窗棂上,若她没眼花,窗边正紧紧贴着一张惨白的鬼脸。
尖叫声被齐铎死死捂入腹内,戚安被迫一眨不眨地直视女鬼。
碎裂的面孔压在玻璃上,涌血的眼珠子左右转动,贪婪地盯着屋内五个人,女鬼裂开怪诞的笑,伸手抓挠玻璃。
戚安猛地意识到,窗户没锁!她大概惊吓过度,忘记对于鬼而言,锁没锁都一样。
漫长的死亡之夜拉开序幕……